九昭抹过自己的眼眶,揩去不由自主溢出的热泪。
她尚有该做的事情要做,不应过度沉溺于软弱的情绪当中。
力量已不再受到桎梏,只要释放魔息,便能打破黑暗,重返现世。
正当她准备抽离,黑暗里,一道意料之外的女声悠悠响起:
“你方才对嗣辰所说的一切,都发自真心?”
这声音——
九昭瞳孔微动。
她在圣火坛内听到过。
是祖神穹煌的另一半分/身!
她怎会来此?
她散开神识朝声源去飞速探去,只感应到一片未知的混沌。
思来想去,这缕分/身之所以能如影随形,大约是寄居在她体内的业火当中。
那岂非,这段时日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有她在侧旁听?
一股被窥视的不悦感笼罩心头,九昭语调微冷:“对着自己的父神陈情,有何说谎的必要?”
那混沌中的存在似乎笑了下,拖着嗓音说道:“你还真是个急性子——对着老祖宗也不知恭敬。”
九昭并不接话。
穹煌突如其来的出现,冲淡了悲伤的心绪。
她悬浮在虚空中,警惕监视四周,没再急着回去。
穹煌也不期待她的告罪,继续用无谓的态度道:“罢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的个性,哪怕嘴上恭敬,心底也不会真正臣服——你说要令仙魔两族恢复和平,你可知,恢复和平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
听起来,她仿佛掌握着一套有效方法。
念头不动声色转过一圈,九昭犹豫着是否要开口问询,那头穹煌起了谈兴,接着自说自话:“仙魔二族纷争日久,怨气已深植焚业海,若想平息干戈,非大决心、大牺牲不可为。”
提及“大决心、大牺牲”,她散漫的态度淡了下去,换成副严肃口吻,“首要之举,须得有一人站出来,深入焚业海的怨气核心,以身为器,将其吸收殆尽。
“怨气至污至秽,绵延不绝,吸纳者自身力量必须足够强大,能与之对抗,承受其反噬。
“另则,更需……有以身殉道的觉悟。
“将怨气引入自身,再与之同归于尽,方能永绝后患,还焚业海和三清天一片清宁。
“而放眼当世,仙魔之中,身怀这般能力者——”
穹煌的声音刻意在此停顿,又意味深长说道,“唯你一人而已,九昭。”
舍弃外物,以此获利。
自是许多人都能做到。
可舍出命去,且无法得到任何回报,又有几人愿意。
穹煌毫不意外地等来了九昭的沉默。
她想,能做到放血、割肉、取骨来复活一个毫无血缘的外人,也算难得。
无论神姬还是业尊,她的地位足够崇高。
纵使放弃修和的打算,到被业火蚀身而死之前,亦能过得顺心畅意。
穹煌思忖了数种结果,却陡然听见九昭问出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
“若我逝去,可有办法令瀛罗长久地活着?”
“……”
穹煌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你便那么想死吗?你可知道以你如今身负阴阳二火之力,再加上嗣辰注入体内的半副修为,寰宇之内,再无敌手!若要仙魔两族修好,大可凭借绝对武力压制,令他们臣服在你脚下,至此,天地之间,无人能够约束你半分,你大可尽情逍遥——难道这样不快活吗?”
九昭重复道:“我死,瀛罗能活吗?”
“你!”
穹煌气得说不出话,“呼哧呼哧”喘息一阵,方不情不愿道,“与其说他依靠你的力量而活,倒不如说是在汲取你的寿数和生命力,你要那小子活,提前抽取自己的本源之力封存好便是!”
“好,谢过老祖宗。”
九昭终于怀揣尊敬,真心实意道出一声。
穹煌没有半点被满足到的喜悦:“权柄、地位、力量……这些东西真的留不住你吗?”
“我当过神姬。”
九昭淡声说道,“那时我身边有慈爱的父亲,有温柔的兄长,有无怨无悔陪伴着我的侍官,有友人,有同窗,有明媚的阳光和灿烂的鲜花,连从二清天云端里拂过来的风都是香的。
“如今,我除了权柄、地位和力量,一无所有。”
穹煌无言片刻。
叹出口气来:“好,我知道了。”
她不再多言其他。
话音落下,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住九昭,将她推出崩塌的黑暗。
……
时间漫长到仿佛过去了千百年。
意识重回肉/身,九昭睁开双眼,面前依旧是被火焰桎梏的扶胥,和门外敌意昭然的仙神。
她伸手,将几丈外悬挂于墙的母神画像收入掌心。
一阵青蓝光芒闪过,散发着神力气息的录影球取而代之出现。
“魔尊,你究竟想干什么!”
见她一动不动站了许久,持戟肃立的仙将再次高声质问道。
九昭不语,她手腕一抬,录影球旋即飞上天空,在所有人面前徐徐投射出清晰的画面。
那是神帝临终的坦言。
起先是对于巫劭和凤凰族的一系列算计和逼迫。
其后是当年那场“弑父”惨剧背后的实情和因果。
语声流转,真相大白。
录影术乃纪实之法,只能记录真实发生的场景,无法作假捏造。
画面一幕幕进行下去,原本同仇敌忾的众仙陷入沉默。
九昭以命相替之孝难以忽略,若将此不经意的错失判定为“弑君弑父”,实在是有违公允。
沉寂良久,司罚之神嶷山率先开口。
他的语气严厉依旧,却少了几分最初的痛恨:“即便真相如此,你私自动用迭命禁术是真,堕落焚业海,背弃仙道,身负业火之力亦是真——凡此种种,仍为天令所不容!”
九昭看向他,面对疾言厉色的指责,她手掌紧握成拳,旋即张开,掌心陡然迸发出无上神力!
蓝芒璀璨,论精纯程度,无人能及!
“那、那是帝座的——”
“她分明身受业火涤荡,如何还能用出神力?”
“仙不是仙,魔不是魔,她究竟算什么……?”
人群中,有面目模糊的仙兵忍不住骇然低语,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九昭合拢手掌,敛去神光,几步走至门前,声音坚定而沉着:“我非仙,非魔,却又同时承载两族之力。我今日归来,非为复仇,亦非为称王称霸,只为终结仙魔纷争,求一个两族和平。”
宣告的当口,她左腕翻转,随手撤去对于扶胥的束缚。
“和平?”
鸦雀无声过后,一名伴侣殒命在魔族手中的仙将激动大喊,“你少在这里痴人说梦!魔族夺我仙族一清天,屠戮我同袍无数,如此血海深仇,如何能算?!”
九昭目光偏向他,漠然反问道:“那你们呢?当年将他们驱赶至怨气横生、贫瘠苦寒的焚业海时,又可曾留有一丝余地?这万年来,死于仙族征讨下的魔族,又有多少?这笔账,又该如何计算?”
“你的血脉已被魔气污染,自然为他们说话!
“魔就是魔,造孽之物,本就该死!”
纵然有双方沾染鲜血,恩怨如同乱麻的事实在前,多数仙族还是选择自欺欺人。
刻意忽视一丝说不清的心虚,与九昭相执者神容益发愤怒。
仙就是仙,魔就是魔。
自古正邪不两立,就算将魔族尽数杀了,那也是替天道匡扶正义!
……
根深蒂固的想法留存至今,谁也说服不了谁。
无形的杀意穿梭在对峙的两方之中。
就在场面逐渐滑向不可控时,九昭背后,异变骤生!
第197章
◎“恭迎九昭殿下重归帝位!”◎
咫尺之外, 虚空骤然破碎。
令人无法直视的辉芒自裂隙深处奔涌而出,共同交织成一道顶天立地的虚像。
威压如潮,卷涌全场。
虚像亦从朦胧状态快速凝实, 先是面孔, 再是躯干,逐渐勾勒出属于女性的伟岸身影。
修为稍弱的仙兵不及目视容颜,瞬间被无形的力量压制,战战兢兢伏倒在地。
就连如扶胥、朱曜般三清天有名有姓的强者, 也一时神魂巨震,无端涌现跪拜叩首的敬畏之情。
“痴儿们……还执迷不悟吗?”
女像开口,宏大的声音仿佛穿越万古时空, 传入在场每一位仙神耳际。
纵使未曾亲眼见证过祖神的模样,但那股令仙力激荡,血脉共鸣的磅礴气息,凭谁都不会认错。
短暂死寂过后, 贵为神帝的扶胥拱手下跪:“恭迎祖神降临。”
在所有庄重行礼的人群中, 唯有九昭肩脊挺得笔直, 留下一道倔强的背影。
穹煌垂眸打量她一眼,又望向远处那一张张或茫然、或惊愕、或虔诚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