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天以左为尊,她占据左首,而这场庆功宴的主角,则端坐右侧。
扶胥身上依旧是来见她时的一席黑衣。
剑眉如鬓,目似寒星,姿态岿然地敬受着群仙的称贺。
九昭一直都认为他是个奇怪的人,身为三清天的将军统领,居神帝赐封的五位上神之首,明明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立刻成为一片利欲交织的浮华场,他却过得比任何人都要自律清苦。
在彼此没有相看两相厌之前,九昭曾造访过他在二清天的居所辟蒙宫。
那里的环境之空旷,摆设之简陋,甚至还不如一清天中稍有头脸的下阶神仙府邸。
罢了。
不论再如何看淡身外俗物,他到底不比她身处这场宴会,更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宴上,众神赞美神帝知人善任,天纵英明。提及三清天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时,也不忘称赞扶胥年少成名,天生神力,在三清天对抗焚业海的大小战役中军功卓著,不愧为神帝钦定的上神第一人。
他们用翻来覆去的溢美之词称颂着坐于高台上的二人。
却在不慎提到九昭时,打着哈哈,夸奖她身份高贵,有身为天帝的父亲和位至战神的夫君。
冗长的废话简而言之概括——
神帝、扶胥高瞻远瞩、力拔超群、刚正不阿、光明磊落……样样都好。
而她九昭也好。
好就好在投对了胎,嫁对了人。
九昭用尾指掏了掏耳朵,将他们的酸言酸语都当个屁放了,只一心装出自己领悟了神帝的良苦用心,有在努力缓和夫妻关系——或眼神威逼,或言辞利诱,她和扶胥言笑晏晏,共饮数杯。
扶胥配合归配合,但无人察觉之处,同她对视的眼神又仿佛在看扶不上墙的烂泥。
好容易捱到宴会结束,九昭硬是喝红了一张雪白面孔。
受邀的宾客们陆陆续续散去,唯独扶胥被神帝留下议事。
九昭本想先行离开,神帝却命她等候扶胥一起返回二清天。
坐在席位上吃了几口早已凉透的菜肴,她生等着殿内的神仙全部离去,实在百无聊赖,便唤来陪同的女婢,一同离开内殿,打算前往璇玑宫的小花园吹风赏景,散散酒气。
行至错落掩映的花木前时,更深处传来几道叽叽喳喳的女声——
“真不可思议,五百年前一成婚就逃去神魔边界的扶胥上神,如今再归来,竟也能跟九昭神姬有说有笑地一同赴宴了……要是不知晓前情,只怕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有说有笑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吧?宴上神姬敬酒,上神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
“不过说实在的,我好生佩服神姬殿下,被兰祁神君当众悔婚羞辱不说,和扶胥上神夫妻不睦的消息也闹得三清天人尽皆知,她竟还能装作若无其事。要是我,早就羞得再不见人了!”
“诶,你怎么还叫兰祁神君,快快改了称呼,叫人听见可不得了!”
“知道啦知道啦,哎……谁能想到他为了不娶神姬,宁愿堕入焚业海成为新的魔尊……”
年轻的女声们如同啭啼春光的黄莺,话里有话地议论着九昭和兰祁、扶胥的关系。
一通揶揄完,她们才想起这个团体的核心沉默已久,未曾开口。
于是又讨好地扬起笑脸,一迭声唤着那人的名字:“滢罗滢罗,你怎么不说话呀?”
“要知道我们说这许多,俱是因为当年西神王分明有意促成你同扶胥上神的天作之合,却一朝不慎被九昭神姬率先抢了去,替你抱不平呢!”
乍闻滢罗的名字,陪在九昭身边的女婢对视一眼,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倘若是其他不知名的女仙还好。
九昭顶多把她们叫出来施加些不大不小的惩罚,或是骂到哭鼻子。
可偏偏这群人里有滢罗——作为三清天四神王之一,西海鲛人族流戈王的爱女,享有宗姬封号,在一众出身显赫的贵女之间,仅比九昭低了一阶的滢罗。
她们曾经在三清天的长烨学宫里同吃、同住、同行,后来数万年里又成为了最大的对头。
那些聒噪的女仙们无足轻重,九昭最在意的是滢罗会如何作答。
滢罗不开口,她也不肯离开。
几转呼吸后,她终于听见一道妙曼嗓音:“这里是帝座的璇玑宫,你们这般胡乱议论九昭殿下成何体统?另则,不论前尘往事如何,如今已是九昭殿下和扶胥上神结成了夫妇——夫妇本为一体,哪怕心底再勉强,众仙面前,总要给彼此留有几分余地。”
第3章
◎“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滢罗的话,九昭没有思考太多。
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对方惯用的招数。
发表几句似是而非的感叹,也不点明一场夫妻究竟是谁心底不情愿。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贬低自己,偏又要扮演善良得体、宽和大度。
五百年未见,滢罗还是这副讨厌的样子。
她受骗过一次,就不会被骗第二次。
如此良机在前,九昭打定主意想要出气。
她眉峰一轩,卷起袖子大步一迈,做出准备发难的姿态,又被女婢急急揽了下来。
“殿下,里面那群西海仙子最喜搬弄是非,倘若宴会前脚结束,后脚您便与她们争执起来,恐怕明日整个三清天又会遍布您仗势欺人的流言……”
“人言可畏啊殿下——”
女婢用了密音入耳之术,话说得又快又急,唯恐九昭不耐烦听完就要去干架。
但事实证明,听不听完,九昭都不会将她的劝告放在心上。
她一把扯开女婢拽住衣袖的手,旋即重重咳嗽出声。
花丛深处弹指间万籁俱寂。
九昭也不催促,傲慢地挺起肩膀,半挽披帛,等候她们来与自己见礼。
半息后,不知是谁率先反应,阒然的林木中传来衣料窸窣的动静。
一道藕荷色身影缓缓步出,带领二三女仙朝九昭长揖到底:“滢罗见过神姬殿下。”
伙同小团体背后说人坏话被抓,滢罗清丽的面孔不见惶恐之色。
九昭心底暗骂一句厚脸皮,乜着双眼凉凉道:“倒是许久不见。”
滢罗春水般的眼波微荡,柔声回答:“殿下说的是,不过滢罗闻听殿下言语之间神采奕奕,料想在未见的这段日子里,殿下应当诸事皆安,称心如意。”
诸事皆安。
称心如意。
旁人或许不明白她为何深居简出,滢罗这等常来三清天做客的近臣之女又岂会不知。
强压蛰伏的怒气,在对方明扬暗抑的问候声中节节攀升。
九昭眯起眼梢,缓慢磨了磨牙尖,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本殿是否如意不劳滢罗宗姬挂心,只是璇玑宫宴已毕,尔等不告辞离开,在小花园里逗留徘徊是为何意?”
滢罗:“宴上浣魄仙子不慎脏了衣裙,想寻个僻静之所弄干净再走,故而臣等在此陪同。”
“噢。”
九昭环视眼前女仙一圈,问道,“哪个是浣魄?”
被点到名字的女仙声音慌慌张张响起:“回殿下,浣魄正是小仙的名讳。”
九昭对她很有印象。
方才花丛里的一场背后排揎,正是这个浣魄说得最起劲。
两道眸光集中在女仙身上,她看对方从人群末尾强装镇定上前,表情是欲盖弥彰的心虚。
浣魄年纪尚小,听过九昭无数恶名,却未真正有缘相见。
她不敢抬头打量九昭的容貌,只凭借刻板印象,脑中闪过无数自己受罚的画面。
忐忑之下,她作势举起的双手一抖,竟然行错了礼。
……蠢东西。
如此错上加错,就算想不受罚也很难说得过去。
九昭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想是长久未现身于人前,倒叫众仙忘了还有本殿这位神姬,连最基本的问安礼仪都能出错,究竟是浣魄仙子不把本殿放在眼里,还是整个西海的规矩如此?”
话至最后,九昭的语调隐见凌厉。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滢罗立刻侧头看向发抖的浣魄:“还不与殿下重新见礼!”
九昭岂会这般轻易将错处放下。
“且慢。”
她喝止浣魄的动作,垂下眼帘欣赏着指甲上的蔻丹:“既已出错,本殿就有责任指点一下你们西海的礼仪规矩,否则将来在我父神那里闹了笑话,只会叫人误以为是西海有不臣之心。”
滢罗微微蹙眉:“殿下以为如何……”
九昭一个眼风扫过,不论内里如何,在外人面前从来与她同心的女婢立刻松开搀扶她的手。
她做出示范的架势。
正襟下跪,双手交叠于地,面色严肃地叩首相触:“西海众仙,见过帝姬殿下。”
九昭拍手笑道:“正是如此——你们西海的礼仪,竟然比不上本殿身边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