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家满门抄斩,沈敬尘不是早就死了吗?
江知兰也看见沈敬尘,脸色微微一变, 下一刻就是立即转头看向封温玉:“阿玉!”
她惊惶担忧出声,封温玉被叫得回神,混乱中间的人仿佛也听见了这一声, 蓦然抬头朝这边看来,慌乱间,封温玉竟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但那道视线仍然直直地穿过人群,落在了她身上。
沈敬尘在看她。
意识到这一点, 封温玉脸上的血色一刹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江知兰直接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替她挡住了沈敬尘的视线, 江知兰皱眉看向沈敬尘,在看见往日光风霁月的沈敬尘落到今日这般狼狈的地方, 她一时也有些哑然。
但也仅此罢了。
她更担心封温玉的状态。
当初沈敬尘可能没死的消息, 江知兰也是隐隐知道的。
毕竟她父亲是大理寺寺卿,沈家一案还是由她父亲接手的, 但江知兰没有想到, 沈敬尘会沦落到这种烟花之地。
往日最是克己复礼的人, 如今仅是一介任人欺辱的小倌。
这样云泥之别的差距, 让江知兰一刹间意识到了沈敬尘的处境, 登高跌重, 小人戏耍,他的处境绝对不算好。
但这和她没关系,和封温玉也不应该有关系。
江知兰握住封温玉的手腕,语气微微加重:“阿玉,我们该回府了。”
早知道这场热闹会和沈敬尘有关系,她绝对不会拉着封温玉来看。
封温玉恍惚地看向江知兰:“江姐姐……”
她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发紧干涩,让她一时有点失声,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直到京兆府的人到来,挥开四周的百姓,拦下混乱的两方人:
“住手!”
京兆尹额头冷汗地赶过来,待看见这一幕,简直眼前一黑,疯了疯了!
都御史家的姑娘和御使大夫家的公子打起来了!
两人同是三品官,都御史隶属于督察院,属于三法司之一,而御使大夫更不用说,纠劾百官失职、渎职行为,在百官中有点讨嫌的职位,但谁都没办法忽视这个位置的权力。
早知道这两家结仇了,但谁能想到这两家会大庭广众下聚众斗殴?!
这般人家不是最爱体面吗?
京兆尹仿佛已经看到明日早朝时的腥风血雨,一脸冷汗地让官兵将人都带回衙门,至于引得二人打起来的罪魁祸首,京兆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愕然,他也曾在国子监学习过,自然认得沈敬尘。
但很快,他就当不知道一样,带人离开了。
非是他于心不忍地放过了沈敬尘一马,而是他担心把沈敬尘带去衙门,会惹得这两位祖宗又打起来。
甭管沈家往日如何辉煌,人走茶凉,是人就会选择明哲保身,遑论他和沈敬尘又没什么情分在。
乔、李两家人被带走,热闹就散了,人群议论纷纷地离开,沈敬尘也被教坊司的人拉回去,他一步三回头地看向封温玉,封温玉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但她不知该如何该面对他。
下意识地就是逃避。
沈敬尘的衣裳染上尘埃,整个人狼狈不堪,手指被踩得斑驳,看见那人回避的姿态,他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幅度,眉眼间的情绪越发寡淡了些许。
经过这一事,教坊司今日也不敢再做生意,索性关门谢客。
木门咯吱一声被关上,像是赋予了封温玉勇气一样,她终于敢抬头朝教坊司的大门看去。
没看见人,她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只能怔怔地问江知兰:
“你看见了么……”
江知兰叹了口气,她让婢女去叫马夫将马车驾过来,然后才看向封温玉:“阿玉,当年一事和你无关,你没必要心存愧疚。”
党派之争,说到底争夺的是权力地位,根本不是封温玉能阻拦的,沈家站错了队,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封温玉动了动嘴皮子,没能说得出话。
她很清楚,她会对沈敬尘有逃避的作态追根究底的原因还是她心虚。
她愧对于沈敬尘,所以不敢面对他。
马车来了,江知兰强硬地拉着她上了马车,封温玉也沉默地频繁回头,但教坊司大门紧闭,只有门口混乱之后的一片狼藉。
封温玉最终还是难过心底的那道坎,她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她脚步停在了马车前。
江知兰微微提声:“阿玉!”
江知兰在提醒她不要犯糊涂,乔安虞的下场就在眼前,世人对她们女子家总是规矩累累,不论心中什么想法,江知兰都不可能放任她去接触沈敬尘。
封温玉像是知道江知兰要说什么,她语速很快地打断江知兰的话:
“给他请个大夫!”
她恳求地看向了江知兰:“我看见了,他的手……”
江知兰简直拿她没办法,也清楚她的心底难安,终究是皱眉默许了她的做法:
“你不许亲自去。”
封温玉立刻转头,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周叔身上:“周叔,你去请个大夫上门替……他看伤。”
她有点难言,连怎么称呼沈敬尘都成了一个问题,最终她低头说:
“莫要告诉他,是我。”
此话落下,江知兰抬头看了她一眼,直接拉着她上了马车,车厢内一阵平静,等快要到侍郎府时,江知兰才重重出声:
“阿玉,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别犯糊涂,别拖累了自己。”
封温玉勉强扯唇,她说:“我知道的。”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没办法把江知兰的关心和提醒抛之脑后。
等人下了马车,江知兰才头疼地揉了揉眉头,身为局外人,说话自然是轻飘飘的,不觉得一点为难。
但她很清楚,当年那件事,封温玉不可能放得下。
当年如果不是封温玉和乔安虞胡闹,沈敬尘不会失手打死人,沈家也才会或被动或主动地掺和进那次的祸端,沈家一百二十三人,除了一个沈敬尘,尽数被斩首,鲜血染红了街道,那段时间京城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这一百二十二条人命足够将一个人的心理压垮,岂是她一声“别犯糊涂”就能让封温玉别管沈敬尘的。
人都是有私心的。
她和封温玉相交有十年,彼此手帕交,也是唯一的闺中好友。
她自是偏向于封温玉的。
在这一刻,她竟是希望沈敬尘也在当年的那一场祸事被斩首,免得此时封温玉的苦恼和难安。
当初一事或许有封温玉和乔安虞的原因在,但追根究底,还是沈家生出了贪念才招来了祸端,不是么?
封温玉回去后,也呆坐了一日。
她在想沈敬尘。
文元帝是有嫡长子的,那是曾经的文德太子,彼时,即便二皇子深得文元帝疼爱,也不敢争其锋芒。
先皇后在生下嫡长子时难产而死,文元帝和其夫妻情深,在嫡长子出生时,就下旨册封太子,文德太子的盛宠人尽皆知,但人是会变的,人和人之间的情谊也是会变的。
文元帝久久不放权,眼见太子越发强壮,也让朝臣越发信服,更是生出忌惮之心。
皇权是催发父子反目的最佳诱因。
而这些本该和沈敬尘没关系的,但偏偏是文德太子一事让沈家满门抄斩。
文德太子有一乳母,乳母有个亲子,名叫郑洵,此人倚仗太子私下行事不堪,那人的癖好让封温玉至今想起来还觉得作呕。
他喜幼女幼/男。
倚仗太子,私底下讨好他的人无数,时日一久,他也行事越发不拘,偶尔落在她和乔安虞身上的眼神也肆意,彼时她祖父刚入内阁,乔安虞又一贯得宠,两人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
两人对郑洵厌恶至极,虽是不对付,但也乐得凑在一起给郑洵找个麻烦。
但二人彼时行事之间多有思虑不周,至今封温玉仍不敢去想当年的情景,若非沈敬尘闯进来,或许她和乔安虞早逢大难。
直到鲜血溅在她和乔安虞的脸上,两人才惊恐地意识到——沈敬尘失手杀了郑洵。
后来文德太子的人闯入,她和乔安虞被放归家,沈敬尘却是被带走,谁也不知道文德太子和沈家商量了什么,总归郑洵最终是不慎坠马而亡。
文德太子在一个夜晚起兵造反,伏法后,文元帝反而念起其的好来,他觉得太子不会不孝,都是底下人教唆带坏了他,亲手带大的孩子终究是不同,即便是造反最终谥号依旧是文德二字,以太子之尊入皇陵。
文德太子的属臣一一被被文元帝清算,沈家也在行列之一。
沈家九族被株。
不止沈家,那段时间京城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仿佛成河。
封温玉一直以为沈敬尘也死在了那场祸端中。
怪不得,乔安虞之前会莫名其妙地问她——你去见过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