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侍读这是回来当值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顾屿时病的这几日, 文元帝派着太医连去了三日, 这下子,朝堂中谁人不知道顾大人深得圣上信重。
顾屿时没有搭理他,视线在他手中的食盒上落了一眼,径直踏入翰林院。
谢祝璟也不在乎, 他和他并肩走着,他眸色不明地笑了声:
“顾侍读病得也巧,那日我和小小姐刚定亲, 想来不久就该请顾侍读喝喜酒了。”
顾屿时蓦然停住了脚步,他冷冷地看向谢祝璟:
“你的话何时这么多了。”
他一点也不遮掩,格外刻薄地评价:“惹人烦。”
顾屿时扫向被谢祝璟刻意拎着的食盒,说的话难听又刺耳:
“偷来的东西就该藏好, 而非是大摇大摆地张扬。”
谢祝璟脸上的笑意寡淡了些许。
偷来的?
他心里这么想着, 口中也轻念着:“偷?”
语气莫名, 却又无端透着一股危险。
顾屿时仿佛感觉不到,他寸步不让, 和谢祝璟对视:
“难道不是吗?”
“若非……”顾屿时停顿了一下, 将一切归结于,“我和她错过一步, 谢侍讲以为轮得到你?”
话落, 顾屿时深深地看了谢祝璟一眼, 再没说什么, 转身离开。
谢祝璟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他无意识地低声轻喃着:“一个失败者, 也敢来耀武扬威。”
还是这般理所当然的口吻, 真是令人厌恶。
顾屿时还没坐下,就被御前的小李公公请走了,谢祝璟来迟了一步,殿内已经没了顾屿时的身影。
张沢陵惯来不羁,此时见谢祝璟居然拎了个食盒进来,不由得挑眉问:
“谢侍讲拿的是什么?”
谢祝璟觑了眼殿内的空位,声音平静:“未婚妻送来的东西。”
殿内安静了一刹,邬平安更是眯着眼翻看卷宗,一副沉溺于其中从而听不见外界声音的模样。
张沢陵讪笑了一声,实在没忍住地嘴角抽了抽。
他问是什么东西,又没问是谁送来的。
谢祝璟何时也学会了答非所问。
他又静等了片刻,见谢祝璟半点打开食盒让他们见识一下的想法都没有。
张沢陵不由自主地一噎。
得,好好当值吧。
御书房内。
文元帝扫向时隔数日重新回来当值的人,短短数日,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他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折腾这一遭,心里畅快了?”
他可不记得有听说封家小女去顾家探望的消息。
瞎折腾。
顾屿时不想谈论这些,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听闻程润泽回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程润泽一回来,他贬了自己两个儿子,文元帝心底当然也不畅快。
文元帝脸一黑,拿起手边刚呈上来的糕点砸过去,还没骂出声,就见顾屿时抬手将糕点接住,恭敬地低头:
“谢陛下赏。”
文元帝骂人的话被堵在喉咙中,他腻烦地摆了摆手:“滚。”
还能这么机灵,可见是已经整理好了情绪。
外间响起女子哭声,顾屿时朝外看了一眼,他来时就看见了跪在殿外的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一直深得圣上宠爱,如今她亲子被贬,她自然是要来求情的。
殿内气氛骤然生变,文元帝脸上的情绪变得深不可测,他蓦然轻笑了一声,语气耐人寻味:
“这人和人果然不同。”
顾屿时没去想文元帝这番话是何意,左右是他们皇室自家的事情。
文元帝偏头朝李公公看去:“皇后在做什么?”
李公公呼吸稍轻,他埋头恭敬地说:
“听说消息传过去后,皇后娘娘便脱簪进了小佛堂。”
顾屿时垂眸,一言不发。
文元帝却是恍惚,像是陷入了回忆:“当年贵妃入宫,颇得朕心,朕一度宠爱她越过了皇后。”
这后宫女子争夺的是宠爱,是位份,最终目标是皇后的位置,亦或者是太后之尊。
她们一直争的是权势地位,是能给背后家族带去的荣光。
某种程度上,她们和前朝百官没什么不同,都在争先恐后地讨好圣上,皆因这世上的荣华富贵、钱权财势,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文元帝从未想过让贵妃坐上皇后的位置。
这让贵妃一度黯然落泪,但他只需要冷上几日,贵妃自然就清醒了。
文元帝忽然说:
“皇后啊……”
“朕和她也算是年少夫妻,她一向沉稳,无愧于乔家的名声,朕很满意她。”
提起贵妃是宠爱,提起皇后是满意。
顾屿时懒得去想文元帝是何意,他只是冷不丁地提起:“那元后呢。”
这二人才是真正的年少夫妻。
人人都说文元帝对先皇后用情颇深,所以才对先太子格外疼爱用心,在先皇后去世后,甚至把先太子带在身边照顾。
然而文元帝的回答让顾屿时忍不住地抬头:
“先皇后?朕不记得了。”
顾屿时心底发凉。
还是皇子时,她替他主持中馈,交好各家诰命夫人,打理内宅,后来为了给他诞下嫡子,更是难产而死,死于最好的年华,死于将要见到晓光前。
可如此作为,只得了一句,他已经不记得了。
文元帝的声音很平静,很寻常,也薄凉得不可思议:
“朝务繁忙,后宫不断进新人,朕连身边人都没时间去看,遑论已故之人。”
他忽然抬头看向顾屿时,神色莫名:
“人心易变,感情之事更是瞬息万变。”
他像是在提醒顾屿时,也像是在告诫顾屿时:“别执拗。”
“不论是谁,总有一日,你会发现,都不过如此。”
他记不清先皇后的面容了,隐约记得皇后入宫时的温柔得体,他和皇后也有一段柔情蜜意,但那又如何,后来贵妃入宫,他依旧会对贵妃生出欢喜,然而数十年后,这些情感早就淡了去。
顾屿时对文元帝的话不置可否,他只知道:
“臣只要她一人。”
文元帝要气笑了,感情他说了这么多,都白说了?
“要是她嫁给别人了呢?你就一生不娶了?”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顾屿时平静的回答:“那就不娶。”
文元帝瞬间皱眉:“荒谬!娶妻生子、延续血脉,乃是人生大事,岂容得你如此胡闹!”
顾屿时的声音平静:
“太医说,阿辞的身体已渐渐好转,待他及冠后,臣会替他说亲娶妻,他会给顾家留下血脉。”
文元帝心下猛然一跳,他骤然想起当时顾屿时之前向他提出的请求——求太医院院首替他胞弟治病。
原来他早在那时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顾屿时没说的是,早在前世封温玉被诊断出日后不会再有子嗣时,他就接受了顾家不会有血脉存留。
这一次重来,他甚至提前做了安排,自认仁至义尽。
文元帝冷声:“今日的话,朕就当你没说过。”
在皇上面前说自己除了一人外,谁都不娶,日后一旦没做到,和欺君有何区别?
文元帝头疼地指着门口:
“滚出去。”
顾屿时拱手:“臣告退。”
顾屿时走后,御书房内安静了片刻,只剩下外间贵妃的哭求声。
哭声不断传来,请求他凯恩,文元帝有些沉默,许久,他出声:
“前朝重地,让贵妃回去。”
李公公为难地说:“若是贵妃不走……”
文元帝重新垂眸,伏案处理公务,头都不抬:
“那就告诉她,昭和也到了婚配的年龄。”
她不止二皇子一个孩子,她舍得为了一个二皇子放弃所有吗?
李公公愕然噤声,昭和公主可是皇上最疼爱的一位公主,他不敢再说话,脊背越发弯了一点,他退了出去。
须臾,外间响起贵妃不敢置信又凄然的一声:“皇上——”
复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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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温玉给谢祝璟送完荔枝后,没急着回府,而是去了一趟坊市,她想去锦绣坊找些新花样。
马车在坊市停下。
封温玉和锦书一同进了锦绣坊,里头掌柜方娘正在训斥工人,听见脚步声,方娘一抬头,惊喜道:
“封姑娘很久没来了。”
封温玉有点好奇:“这是怎么了?”
方娘听她问起,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这招工人,是为了替我招待客人的,结果她倒好,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我这正训诫她们呢,要是再这样下去,我这可是容不得的。”
话落,方娘又不忿道:“要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也就罢了,偏是跑到坊市街头去看小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