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嗯,”她苦笑一声道,“就在一间医院里住着,楼上楼下,怎么会不想呢?前几日她吵着非要上去瞧瞧爸,我和医生越拦,她闹得越凶,以为警察把爸爸送回看守所了。所以只能告诉她了。”
叶母知道丈夫去世,生前还在遭受良心的谴责,死不瞑目,可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子。至于眼前消瘦到两颊已经有些凹陷的女人,只怕承受的痛苦还要加倍。
露台上一时无人说话。叶秋容抬头看她俩,双手攥紧拳头,眼神忧郁,“阿坤和阿肆他们……找到三少爷了吗?”
这还是她们头一回听见叶秋容如此称呼段澄恩,以前臭老头、臭老头的叫惯了,心下了然。
“没、没呢……”宋芳笙犹犹豫豫,和沈丽曼对视一眼,赶紧转移话题道,“差点忘了,今日来找你,是有好消息要说——”
“——纵火者已经能确定是哪几个人了。”
那晚,两人设局引段澄远夫妻的三个保镖说出实情,将三人带到暗室又打了一顿,基本把事情说了个明明白白。
段澄远夫妻接下仙乐斯舞厅后,认准黄有伦和另外两个舞女大班最是贪财好色之人,要他们帮忙一把火烧了舞厅,嫁祸到叶家父母身上,待事成之后,借此机会要挟段澄恩交出公司股份及家族掌权人的身份,再许以三人每人三万大洋。
三万大洋是什么概念呢?一个普通工人在上海一个月的薪水大概在十到二十大洋。三万大洋便是他工作大约一百六十七年收入的总和。拥有三万大洋的普通人,直接跳过中产阶级,一跃成为顶层富豪。
只是他们没等到这三万大洋兑现,而是在再次进入火场后,等到一扇被三个保镖用重物堵死的后厨逃生门。
福禄寿禧四人事先将所有堆放在后厨房门旁边的重物用巨大篷布包成一堆,单留一个可以把握的提口。待黄有伦三人将叶家父母搬到后厨门外过道,再次回去将其他地方点燃,确保火势持续变大的时候,四人将后厨房门从外面关上,随后拉住提口,合力将门旁边摆放的重物拉到门前,将门完全堵死,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听他们招供之后,周峰、李正摘下头套,表示要他们出庭作证,当面指认段澄远夫妻才是仙乐斯火灾的罪魁祸首,可惜三人宁死不从,说有家人在夫妻二人手里抓着,一旦供认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说到激动时,阿福还撞了墙。众人不得已只好将三人带回警察署关押起来,对外就说他们喝酒闹事,还要再关几天。
顾均胜这边,因着黄有伦已经浮出水面,他便将那名请假的舞女再次传唤至警署审问。再三威逼之下,她终于承认,是黄有伦提前一天主动找到她,要她第二日无论如何别去仙乐斯,至于具体原因,男人不肯说,只哄着她之后给她买钻戒,她便答应下来。第二日大火的消息传来,她猜到与黄有伦有关,偏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情妇不谈,她也不愿意同此事牵扯上关系,男人既然死了,她便彻底装聋作哑,将此事隐瞒下来。
沈丽曼坐在叶秋容身边,轻抚她手背以示安慰道,“虽然现在还没找到办法,直接定段澄远夫妻的罪,但至少我们把黄有伦三人找出来了。只要我们能证明他们三人才是真正的纵火者,还伯父婶母清白的日子,指日可待。”
“对,”宋芳笙也关切道,“均胜已经把租界的丁法医叫来,给黄有伦三人的尸体重新做尸检,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在父亲病重之前,叶秋容也曾参加过案件调查,正好负责查看仙乐斯舞厅所有员工的档案资料。
她闻言感激点头,想到一事。
“这个黄有伦,是哪三个字?”
沈丽曼在她掌心,以手指做笔,轻轻比划起来。
“是他?我记得资料上,这个叫黄有伦的人,周遭人对他的印象都极为不好,说他为人阴险毒辣,不折手段,城府深得很,专躲在背后使阴招,叫人防不胜防,偏事后还抓不到他的错处。”
宋芳笙点头不迭,“是了。否则段澄远夫妻也不会看上他做棋子。”
“心思这样缜密、毫无错漏的一个人,最后还是栽在别人手里了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沈丽曼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低头呢喃道,“你说得对。或许,他会有所防备,留下点什么也未可知……”
可所有涉案人员的家里早就被警察署的人翻了个底朝天,若黄有伦有留下什么,他们早该翻到了才对。
沈丽曼搂住她的肩膀,叫她安心,“尸检那边有我和芳笙盯着,你放心守着婶母……啊对了,今年好多地方大雪,年货减产,我将你和芳笙的那份早早备上了,是全送到家里,还是送一些到医院来?里头鱼胶、贝柱都极补,鱼油还可以明目,你叫下人炖了来给婶母喝。”
女人这话,原就是为试探,试探她对段澄恩、对这段婚姻的态度。
叶秋容闻言低头,眼里起雾,“多谢姐姐惦记。方便的话,全送到三兴弄去罢,我带妈回弄堂里过年。三少爷那边……离异书放在书房的,等他回来就能立刻离了,我听说现在离婚很常见,用不了几天。以后姐姐和芳笙若还愿意同我做朋友,我在三兴弄,随时欢迎等你们来找我。”
“离异书?”宋芳笙没忍住重复道,“当真要和三少爷离婚吗?可如今我们就快要破案,还伯父婶母清白了。再者三少爷也不一定就是为躲避这事才失踪的,你这时候做决定,是否太早太莽撞……”
“清白?清白能让我爸活过来吗?”她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些,复转过头去,低声道,“我知道这一切不能怪在他头上,爸爸死了,我伤心,他也伤心。可我若是还继续做段太太,我爸的死难道就这么过去了么?我妈心里会好受么?我没办法不去这样想。”
眼看她又要落下泪来,沈丽曼赶紧打住道,“无妨,眼下还伯父婶母清白、找到三少爷两桩事最要紧,其他的,等三少爷回来,有什么事都能说清楚。你照顾好婶母,我们先走了。”
送走两个姐妹,叶秋容站在露台边刚准备走,身后探出一只手轻拍她肩膀。她猛然回身,对上谢言西温润双眼。
“你来了,是有他的消息了吗?”
谢言西跳下露台,站在她身边懒洋洋道,“不是要离婚吗,这么关心他?”
算她多嘴。
叶秋容冷脸准备离开,男人立刻慌了,伸手拦住她说道,“城西外棚户区附近找到一辆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在哪里?!”
-
沈丽曼和宋芳笙告别叶秋容出来,找到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好好照顾叶母,治疗她的眼疾,这才坐车出了警察医院,往警察总署来。
丁法医从法租界过来,到时雪已经停了。知道今日要检查的尸体有三具,加上时间紧迫,关押在审讯室的三个保镖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放出去,他还多带了两个徒弟,说是来帮忙验尸。
冬日凄寒,尸体腐坏程度尚可。两人带上口罩,跟着丁法医进了解剖室,两个徒弟主要负责那两个舞女大班的尸体,丁法医带她俩检查黄有伦。
这已经是两人第二次观看尸检,接受程度比上次好很多。丁法医依次翻看尸体手掌、面部,宋芳笙就在旁边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尸体衣服上有油渍,闻起来……是汽油。”
“指甲缝里有火柴鳞屑,判断死前不久有过擦燃火柴,亦或是触碰易燃物之行为。”
掰开尸体的嘴,丁法医打开手电细看,双眸微眯,“嗯?”
第64章 珍珠
跟随丁法医的目光,沈丽曼和宋芳笙也看过来。
“怎么了?”
男人示意她们帮忙接住手电,双手将尸体的嘴再掰开一点,指着口腔内部说道,“能看到一部分咽喉,这里,有异常的划伤。”
“难道是生吞了什么?”
意识到这可能是重要线索,三人交换眼神,即刻开始解剖。
银色手术刀沿喉管一路划开至胃部,宋芳笙强忍住不适,看他从喉管一路翻找,最后在胃里一堆黢黑的腐败物里,将一颗足有成年男人拇指大小的珍珠掏了出来,整颗珍珠完好无损,在灯光下闪烁耀眼白光。
宋芳笙戴着手套把珍珠接过来,放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了,“他生吞这个做什么?上面也没有刻字啊。”
隔着几尺的距离,沈丽曼一眼看出端倪,从她掌心拿走珍珠道,“这不是一颗真的珍珠,是塑料。”
难怪她方才掂量着轻飘飘的。
通体转上三圈,确认外壳上无刻字,女人突然发了狠,两指发力将塑料珍珠捏碎,一张指甲盖大小,对折好几次的纸条从里面掉出来。 !
众人见状,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沈丽曼摘掉手套,缓缓下蹲将纸条捡起,放到光线充足处阅读:
【如果有人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死了。老板段澄远、许小月卸磨杀驴,指使我与陈和德、蓝省三纵火栽赃叶海生、王柳儿,证据就埋在仙乐斯舞池正中央地毯下方地板上往下数左边第三块地板下。但愿这封信永远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