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码头,说沈丽曼已经在里面喝酒了。确认苏砚之也在里面,他内心忐忑之中又带着兴奋。
他苏洪儿子的身份藏不住了,以后应该不敢再来纠缠她了吧。她能喝酒吗,喝多少会醉?心里思来想去放不下,王郁臣告辞同桌人起身,打算去里面看看什么情况,刚走进过道就看见沈丽曼从一间屋子走出来,脚步踉跄不稳,带着仓皇。嘴唇与其说是丰盈圆润,不如说肿了。
看见王郁臣,她下意识拢了拢头发想遮住脖子上的牙印,却多此一举,正好让男人瞧见了那道红印。王郁臣脸色刷地黑下来,上前两步把人堵在角落,一堵墙似的把她完全罩住,叫外人看过去竟没发现她。
“是他咬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准走!”他把人拉回来,低眉耷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说道,“你都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和他纠缠?”
“何曾是我要纠缠……等等,你几时知道的?”
“他带着断刀盟的人出现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你真把我当傻子?”
“闲事少管。”
男人不依不饶,两道剑眉纠在一起看她,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我偏要管。你若还认我是虹口帮的人,就不要和断刀盟的人在一处,连说话都不可以,叫兄弟们看了寒心。这嘴也是被他咬成这样的?”
她躲开他的手,自觉心虚,“要你来对我说教,放手。”
“我不放。”
“你……”她挣扎着,想着如何叫他先放开,“承诺尚未兑现,你对虹口帮而言不过是个毫无贡献之人,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还不放开!”
这话说得重些,显然伤了他的自尊。王郁臣不甘地松开她,郑重其事道,“我会兑现的。”
说完男人后退两步,撇下众人从大堂走了出去。
三兴弄这头,叶秋容搀着母亲上街买菜。
腊月二十八、二十九这两日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西摩路小菜场里吆喝声鼎沸,都指望着多赚些钱过个好年。冬笋、塌棵菜、黄豆芽是必备的,寓意着吉祥。这几日价格略涨上去一些,叶母看不真切,只知道耳边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说着“今朝勿买,今朝段档”。
叶秋容提着新鲜蔬菜,在母亲指导下选鱼、选咸肉,最后走到豆制品摊前选香干、素鸡,正觉手酸时,身旁一只手将菜篮子接过去,她侧眸看来,瞧见谢言西温润的脸。
“偏你阴魂不散。”
“承蒙叶小姐夸赞。”
叶母听见男人的声音,恍惚间以为是段澄恩,转头去瞧也瞧不明白,晦涩不明问女儿“是不是三少爷”。
“伯母,我是……”
“诶,”叶秋容瞪他一眼,不准他多话,转过头去对母亲小声道,“不是三少爷,是我的一个朋友。”
第70章 除夕(四)
有谢言西陪着买菜,叶秋容挽着母亲走在路上,恍然生出一种阖家团聚的错觉。
母亲是个耳根子软的女人,当家做饭快二十年,买菜不会还价,老让菜场上的人看笑话。所以每每逢年过节,她总要拉上父亲陪母亲一起去买菜,专挑她爱吃的买,青鱼、火腿、糖豆包,一家人有说有笑,才算真正过年。
没想到谢言西看着不食人间烟火,讨价还价的本事比她强。看他用一斤的价格买了一斤半芝麻油,老板拿着木匙子一勺一勺往瓶里灌,她盯着男人笑。
“你怎么得空来,家里人不找么?”
“家里没人,”谢言西穿着一身粗毛呢戗驳领大衣,里头亚麻条纹衬衣塞进灰色西装裤里,如此正式打扮提着菜篮子,路过行人多回头看他,“有人能做檐上飞贼么?非要说的话,收了几个徒弟,各自回老家去了,过完十五再回来,所以家里没人。”
是这个道理。
“老家就在上海?”
“姥爷姥姥在哈尔滨,今年风雪太大回不去。父亲倒是上海这边的,亲戚淡薄,没再婚的时候尚且不走动,有了弟弟、妹妹他们更不会管我了。只当我都跟着姥姥这边过年。”
原来是这样。他也是苦命人。
叶母在一旁听个七七八八,开口让他留下一起过年,叶秋容干脆摊开手,管他要钱,“不能白吃。”
“你去打听打听,白扇周从来都是从别人兜里拿钱,还有叫别人把钱都要走的时候?”
“我拿你当哥哥,哥哥给妹妹花钱,不合理吗。”
他听出里头的生分,心中登时缺了一块似的空空荡荡,表面还是笑,伸手去敲她的头,“你都有理。”
三人有一嘴没一嘴闲聊,回到三兴弄家门口,叶秋容远远看见门口站了两个人,开始翻白眼。
顺着她的眼神,谢言西瞧见之前在段宅见过的一名仆人,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男人。
四妞见叶秋容回了,眉眼舒展道,“太太。”
“别叫我太太,离婚了你不知道么。”
她看一眼谢言西,面色尴尬,“你先带我妈进去。”
“诶老太太稍等,”四妞上前一步,弯腰恭敬道,“三少爷让我把曹医生带来给老太太检查眼睛,顺便看看可还有什么其他要注意的没有,一并开了方子拿药来。”
“什么老太太?这是我妈,不是你们家老太太。”
“三少爷说了,原先那位老太太过世,今后咱们家只有太太的母亲一位老太太。”
曹医生在门口站了一阵,手脚冰凉早就想走,见状赶紧迎上去,主动道,“倒别计较这些,高低给老太太看看眼睛,过个好年要紧。前几天我送来的药用着可还好?老人家这眼睛看着倒比之前亮堂多了。”
他作势搀扶住叶母,迈步就打算进屋,被叶秋容拦住,“你也知道前几天刚来过,今儿又来什么呢?”
说完转身向四妞继续道,“前天派厨子来做饭,昨天派裁缝来量衣,今儿你又来了!我拦着不让,你们就让人家站在门口、等在雪里,拿以前在段家惩戒下人的法子逼我点头,当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吗?”
她不接受他的好意,就让下人成倍的受罚。能想出如此恶毒法子的人,自然只能是段澄恩。可他派了这么多人来,偏就他自己不来,好没意思。
说罢她拉住曹医生走到四妞面前,不让他们进屋,“快走吧,今后别来了。谁都别来。”
“太太、太太你行行好,让曹医生给老太太瞧瞧吧,否则等少爷回来知道了,我们谁也别想过好这个年……太太,别为难我们了……”
等他回来?
叶秋容瞧她一眼,迟疑道,“三少爷不在上海?”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他还能去哪里?
“少爷去北平了。”第二日来的是阿坤。叶秋容刚起床就听见敲门,隔着门缝见他站在门口。
“北平协和医院有位叫李清茂的眼科医生,是治疗白内障和眼部黄斑变性的专家圣手。可惜他的门诊一号难求,我们找的四五个号贩子在门口通宵达旦地排队,都没拿到最近一个月李医生的号。少爷就想着亲自去一趟,等一切都安排好了,再回来接老太太北上治眼睛。”
她听明白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眼睛看向别处,嘴硬道,“有钱人就是随心所欲,在上海强迫你们日日来,在北平还要强迫人家名医,年都不过了,来看病。”
阿坤只是笑笑,“哪里就不过年了,只是亲自拜访更显诚意,过完年再要找他看病,也方便些。”
“那也不该挑这几日。谁家这几日不是老老小小、满厅满园聚在一处要照顾的,偏他喜欢强人所难,不拿过年认真……”
她似乎想到什么,声音渐渐弱下去。阿坤摘下帽子,苦笑道,“倒要如何认真呢?容阿坤说句僭越的话,少爷一个人待在宅子里过年,与他一个人待在北上的火车上过年,没什么区别。我从小就跟在少爷身边,知道他是个话少的,也不喜欢热闹。好容易与太太结婚后,人看着有了活气,如今……如今话更少了。静静坐着的时候,我都好怕他就这么……就这么……哎。”
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他从大衣口袋翻出两个纸包,闻着有淡淡草药香气,“这是昨儿曹医生给配的药,绿色绳子这包是老太太敷眼睛的,每日和以温热水,一早一晚暖乎乎地敷上一刻钟,到了晚上会舒服些。红色绳子这包是给太太的。太太不给瞧,可三少爷那边必须要交代,所以曹医生昨天给老太太看病的时候,就着面色给你开了三贴健脾胃、补气血的药,里头按少爷吩咐单放了蜜糖,太太煎药的时候记得拿出来,吃完药再吃糖。”
“我不要。”
“太太收下,就算是体恤我们这些手下人了。我自己冻坏腿不要紧,回去叫家里人看了着急。”
知道他这些话都是段澄恩教的,拿她的善良和慈悲相要挟,她还是伸手去接了。
“你要回家过年,四妞呢?周叔、吴妈,你们都要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