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你这丫头,鬼精鬼精的。不过我可没没说他不好。”
说罢,她不等粟儿辩解,站起来踩了踩,转了一圈,在镜子前照了一照,出门去见卧病在床的老太太。
不少人见周家没个体面男人,周老太爷是戏子出身,又是倒插门,总想着学习前辈吃绝户。
比起其他富商,周家人丁并不兴旺。
总有些不得意的人,生活无望只能靠幻想苟活,觉得周家缺个他那样的男人当靠山。
此次周家与季司令结亲,周少爷有了靠山,那些人的念头才稍稍打消。
这时,他们背地里又骂起官商勾结了。
季绫去向老太太请了安,便去茶室。
这一阵子,刚交付了河漢铁路的最后一批钢轨订单,嘉宁一期的订单也送了去,厂里索性放了假,叫那些连轴转的工人和机器都休息休息。
工人中不少是来自周边的县镇,平日不得归家。
如今厂里放了假,还照常发工钱,都喜得不得了。
因此,这两天周家几位奶奶都在。
季绫去了茶室,远远地看见里头坐着周知言与周立心,还有一位漢昌商会总会长的大女儿——王鸿影。
正是那日逼着她喝酒的王会长的女儿,也是那日和季少钧说笑的王丹歌的姐姐。
周知言远远看见季绫来了,便递来一沓账本,“大少奶奶可算来了。”
季绫叫了人,忙问,“娘,身子可好些了?”
“不妨事。”周立心拿帕子掩住口,咳了两声,方凑近了,指向季绫手边账册:“上个月平炉多耗了三成焦炭,河漢铁路最后一车钢轨明日发出,嘉宁的订单养不活八百人。民用也只剩些铆钉、鱼尾板的小单子。”
季绫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在账页间顿了顿。
英国进口的轧钢机每月耗润滑机油八十桶,德国工程师的佣金比半年前高了五成。
八百多号工人的薪俸单也不是个小数目。
季绫看罢,问道,“不如把三号高炉停了?”
“停炉费够买一船焦炭。”周立心叹了口气,“这些铁家伙,歇着比干着还耗钱。
王鸿影道:“我说句不好听的,这三年倒的厂子不计其数,做小生意的更是破产了不少。你们厂子靠着河漢铁路的单子,能多活几年,已经不错了。”
周立心无奈道:“先前想着靠钢轨单喘口气,等时局定下来了,单子就多起来了……”
季绫忽然把账本摔在牌桌上,“续了三年命是不假,可三年添了两座平炉,工人从十个涨到八百……”
“绫儿莫要太操心了,”周知言笑道,“明儿我去把西跨院赁了,好歹能抵三日煤钱。”
周立心叹道,“总要做长远打算。”
“世事难料,顾好眼前。功名富贵无凭据,何必费劲心情?”周知言连连宽慰她。
“绫儿嫁过来,倒没享半天福。如今季厂长之名,叫起来好听。你瞧…”周立心说着,爱怜地摸了摸季绫的脸,“如今越发清减了。”
王鸿影闻言笑道,“照我说,你们姓周的女人切莫太贪心了。出了一个‘冶铁大王’周瑾周老太太,已是难得,到了你们两人手里,能老老实实把厂子撑着不倒,也就不错了。如今撞上绫儿机缘巧合,能续上几年,还不快给她磕头。”
季绫连连摆手,“这我可担不起。”
周知言爱怜地摸了摸季绫的脸。再开口,少了几分玩笑,向王鸿影说:“要不说造化弄人呢,像我们这样的,空守着厂子,生意却做得一塌糊涂。你倒是如今漢昌数一数二的,可连一处自己的产业也没有。”
王鸿影知道她体谅自己,可她向来不爱在人前诉苦,“我可是有你们厂子15%的股份,可别嫌少就不认账了。”
周立心便道,“带累你和绫儿,嫁妆都投了进来。”
王鸿影道,“投到厂子里,还有个希望。若是叫丈夫瞧见了,保不齐就没了影儿。”
周知言笑道:“先前观音土也咽过,草根树皮也吃过,那时候也能苦中作乐。怕只怕……绫儿嫌我周家没落,闹着要离婚。”
季绫被小姨一调侃,心中的乌云登时散尽,“小姨越发没个正经了,再多说两句,我不等你破产就走。”
“哦!好大的胆子,哪家的媳妇敢在婆婆面前说这样的话?”周知言又笑。
周立心面色也轻快了几分,“绫儿若是走了,我不怨她,只找你一个人。”
王鸿影见周家人的私事说完了,跟着胡扯了半晌。
她看了看表,拉着季绫的袖子扶她坐下:“我叫的牌友还未到,少奶奶来凑个数。”
季绫便坐在下首,边推牌边笑着,“说好了,等你们的人来了我就不打了,我还要出去呢。”
周知言总觉得她人前一副老油条,背地里依旧孩子似的,便逗她,“出去做什么?半天都离不了人?”
王鸿影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她将面前的牌码起来,也眯着眼睛笑,“你急什么?结了婚,他还能跑了不成?”
周知言道,“我看那小子呆头呆脑的,没想到还真把你迷住了?”
季绫红了脸,“小姨总没个正形。”
周知言抓住了她的话头,“你这倒方便,都不用改口了。你说小时候来咱们家,是不是就预备着作周家的新娘子?”
王鸿影指着周立心道,“谁说不用改口了,这不是要随着相公叫‘娘’了?”
季绫越发红了脸,不说话。
周立心出来打圆场,将话题引到别处去,季绫这才松了一口气。
嫁给哪个男人都是一样的。
无非是过富太太的生活,打牌看戏吃饭。
参加周家两位奶奶牌局的,都是些有意思的人。
季绫是爱听她们说话的。
坐在她们身边,听她们海阔天空地谈。
周家的牌桌上,客人来来往往,不拘男女,又都活泼。
和都督府里的不一样。
都督府的女眷们单独在内厅摆一桌,因没个合适的女主人,季绫十四岁起就代替母亲,就张罗着太太们的牌桌饭局。
明面上要谨言慎行顾及都督府的面子,暗地里又要防备太太们的唇枪舌战,总得紧绷神经。
季绫在这儿打牌,不用顾及牌桌上各家的关系,不用让牌,凭着性子打了几圈,赢多输少,十分尽兴。
王鸿影笑着将那牌一推,“快叫这丫头下去,不
然我可不玩了。”
季绫也笑,“不至于把王家的家业都败光了吧?”
周知言道,“败光的另有其人呢。”
王鸿影的笑僵了僵,却也不恼,她知道这是周知言在替她不平。
她的几个兄弟没一个成器的。
王父当上漢昌总商会会长以来,几个纨绔越发放肆,竟毫无顾忌地大赌特赌。
他们只当王家之后高枕无忧,谁知到如今,只有面上光鲜。
知道些内幕的,都清楚王家早已被这几条蛀虫啃成了空心。
周知言见王鸿影不语,又问,“猜猜今天是谁来?”
王鸿影打趣着,“莺儿吧?”
周知言笑着,“谁问你了。”
周立心冲季绫解释道,“这些日子你没见你小叔,倒不知道这些呢。”
“你叫莺儿,绫儿怕是没听过。”周立心道,“就是王家五小姐,你像是不知道她叫这个呢。”
“莺儿?”季绫疑惑道。
周知言瞥了一眼季绫,笑道,“你可不能叫莺儿,往后要叫婶婶了。”
王鸿影也笑,“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也跟着瞎说什么。”
“哎哟,那不是迟早的事?”周知言转头看王鸿影,“你跟你妹妹两个成日间混在一起,知道什么进展没有?”
周立心道:“不是我说,季司令如今年纪也大了,要不要她,给个准信。一直这样像什么样子。”
王鸿影又笑,“瞧你说的,季司令是个什么香饽饽?莺儿要不要他也未可知呢。”
周知言便将矛头指向王鸿影,“先前你爹给你选的那个留德医生,你怎么不要?莫非你要当自梳女,拉着你妹妹陪你?”
季绫想起来了。
难怪在饭桌上,他与那王五小姐是别样的亲密。
可王五小姐不过是少女怀春,什么也没做错,季绫没有理由讨厌她。
几人正说着,就听见开门的声音。
一阵冷风灌进来,牌桌上的人都扭头看向门口。
周知言冲门口笑着:“真是好福气,就隔了两条街,也要你亲自来送?”
季绫年岁最小,坐在下侧,背对着门口。
来不及转身,就听见身后那一声清朗的男声,“路上碰见了而已。”
猝不及防。
季绫手中握着的那张“幺鸡”,“啪——”地一声掉了,砸在桌面上,滚落在地。
她没回头,后颈的汗毛却一根根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