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汤弄深处，一间普通的二楼亭子间里，老板陈万运瘦了一圈，满脸愁云，望向窗外。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按约定，三急两缓，陈万运打开房门，眼前是一个身材健硕、文质彬彬，戴一副半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来人正是三友实业社的商务代表卢刚。
“饭喫啷未？”陈万运惯用慈溪老话。
“喫过了。”卢刚用上海话。
“进来进来。”陈万运握住卢刚的手，拉他进屋坐。
“老板，日本人昨天又派人来跟我约时间，想跟您见一面。”卢刚知道这是个missionimpossible。
“又来？”陈万运神情鄙夷。
“他们提了一个方案，说现在的形势比去年更明朗了，不跟他们合作，我们没办法撑到年底。跟他们合作叫‘共存共荣’，条件包括他们从杭州厂里撤出军营、
双方合资经营一些民生日用品，还有利润分成比例都可以谈的。”
“不谈。”
“我知道您不会答应的，我也跟他们明说了，老板不帮外国人做生意。我只负责把话带到。”
“厂子里还剩多少人？”
“就剩仓库和看大门的了，不超过五个人。生产和运输的都停了，遣散了。”
“他们在我们厂里建军营？”
“对，吃住都在厂里，估计，六百多人。”
“去年他们让我做杭州维持会会长，什么维持会，就是他们的傀儡嘛！我豪燥跑到梅岭躲起来。真是山中几日，世上千年。”
“梅岭那种地方……您不会是躲在山洞里吧？”卢刚觉得不可思议。
“对啊，还能去哪？饿了么干粮、野果、山泉水。偶尔也下山买点东西。”
“啥辰光回上海？”
“上个礼拜。趁他们不注意，从乡下，走水路。”
“那您本事不小诶。穿过好几道封锁线呢。”
“还好房子在租界里，租界还没倒。”
“哎，报纸上讲，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我们头上，就是一座山啊。”
“我这才回上海几天啊？他们就能摸到这里。”
“他们还不知道您回了上海。所以您暂时还是安全的。”
“出门要办良民证，过江要查，我也躲不了几天了。你这样，杭州那边，一个都不留，全部撤回来。能自谋出路就自谋出路，江湖再见。不行的咱也给口饭吃，公司总得有人留下来帮忙。”
“员工吃穿用度，每日生活怎么维持下去呢？”卢刚算过一笔账，光靠卖存货，大概能撑一个月。
“要恢复生产，是没可能了。棉纱、柴油等原材料统统在敌人手里掌握。”
“您不会是想要另起炉灶吧？从产业链上游的棉花入手，咱们卷土重来？……目前经济实力达不到吧？”
“我想过了，与其坐吃山空，不如转型。”
“怎么说？”
“前几天在路上看见人家收购药材。我想做中药，没准是条出路。我们的销售网络还在。国药利润还不错，江南一带有很大的市场需求。”
“感觉我们换了一条完全不熟悉的跑道。”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如果能把国药卖到香港，再转道南洋，没准能打通一条销路。”
“倒也是，沪港交通还没有完全中断。”
“销售，是我们的优势，也是保存力量，现在局势这么危险，拳头大，做哥哥。做棉衣棉被、民生用品等于给敌人送弹药。我们只能放弃。库存的纺织品，先处理掉。马上准备做国药，这样，原先的销售网点还能发挥作用，只是销售对象略有变化。”
“老板原来早就计划好了。”
“做中药的朋友，我还是认得几个的。”
“那我们对外还是说做国货，因为国药也是国货，棉纺织品也是国货。”
“对，劝用国货。现在好几个大企业一窝蜂做这个。”
“那我们就加入它。”
第4章 ☆、孵混堂
卢刚告别了陈老板后，着手制定“劝用国货”的营销企划。还有不到两个星期就过年了，当下广播界最火的就是各种特别节目，相当于赞助商包场——把一天的节目时间都包下来，请艺人现场演唱及播读广告。卢刚想弄一波《喜迎兔年》新春特别节目，一连三天，壮大声势，但是要找电台谈价格、找艺人经纪敲通告、找公司市场部确定文案及宣传方式、到公董局警务处政治部报送节目单和盖章……千头万绪。
又过了两天，陈老板给了卢刚一张单子，涉及三友下一步要推出的主要商品及初拟的广告词。老板语重心长：“这十味药，刚刚拿到批文，是企业背水一战的全部筹码！”
三友补丸 补脑补血补肺补肾四季可服老幼咸宜
真马宝 治血化痰止咳平喘发行迄今愈病无算
治疯丸 各种疯症统能治疗筋骨酸痛尤易见效
方便丸 王道国药滋润大便每服三粒不痛不泻
长寿丸 肾亏遗精精关不固淸心进服还尔健康
救苦丸 月经不调痛经白带久不生育当天见效
和气丸 少女暗病经来腹痛经血不调统能治调
脚气药 专治脚肿每服一元黎明进服两时见效
三友痢疾丸 下痢几次服丸几粒药到病去当天见效
三友痧药 驱痧防疫救难救急时令要药家家宜备
卢刚连轴转了好几天，累到不行，约了沈一明孵混堂（泡澡）。两人在圣约翰读书时就是篮球搭子，沈一明打助攻卢刚打前锋，常常能引得围观的女生争论不已“谁是校草”，工作后已经好多年没有一起打球了。
服务生领着他们找好两个卧榻，举起一根长长的“丫杈头”，把他们的衣物悬挂在靠墙的头顶上。这样，泡完澡时，你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浴室里水汽氤氲。冲完淋浴，卢刚呲溜一下坐进池子里，“适意！”
沈一明下水的时候畏畏缩缩，伸脚试试水温，还给烫了一下，卢刚笑他：“报告先生，腔调蛮浓额嘛，皮薄咧。”
“瞎讲有啥讲头啦？”沈一明作势要把卢刚摁在水里。
“你们台过年节目有人做了伐啦？”
“你们要做啊？”
“企业转战新赛道，宣传方面的投入自然少不了。我们老板说了，报纸、杂志、电台、传单……全方位出击！我今天刚跑去请了张乐平绘制广告画；拜托大作家冰心给我们写一段弹词《新开篇》，准备登在《机联会刊》上。别看他们是行业刊物，发行量八万多呢！有了新弹词，再请评弹艺人在书场、茶楼或电台演出，扩大影响力……”
“就喜欢你们这种肯花钱的主！”沈一明心想，花那么多钱在别的媒体，怎么能少了我们电台，“老板，给您搓个背！”
“春节三天，给我们做个特别节目吧？滑稽戏、申曲都行，热闹一点，你们找人，价钱给我控制好哦。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有数！除夕和初一我们转播慈善救济募捐，全市
统一的，初二、初三排给你们吧，艺人兴许能多一点。初四给你们找一家别的电台吧，杨氏可以吗？雨露均沾，也别全投给我们。”
“杨氏？没怎么听说过。”
“新开的，他们也想聚点人气。”
“所以你能帮我砍价？”
“便宜有便宜的办法，现在兴唱片点播，就是听众打电话到电台，想听什么戏，就播什么戏，想听哪段就播哪段，能互动，人工费还省不少，比真人现场演唱便宜。”
“报告小姐呢？”
“我们台新推的汤小姐，绝对超值！一听动情，再听动人！”
“我听过，酥到骨头里！”卢刚把毛巾搭在头顶，一脸陶醉。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敲定了预算、艺人档期、宣传重点和口径等各种细节，排出了节目单。
兔年新春“特别节目”
每天中午12点起到午夜12点止
2月20日为滑稽戏专场，受邀演员有何松荫、葛小春、唐笑飞、许浪天、朱翔飞、任咪咪、於斗斗、徐文娟、江笑笑、鲍乐乐、朱国梁、程小亭、包一飞、好运道。十四位艺人，两两搭档，分成七组。宣传重点是三友补丸、真马宝和新书《夫妻之道》。这样，对听迷来说，各种流派的喜剧都能听到，这一天啥都别干，光抱着个收音机，就能乐呵一整天。不管现实生活当中日子怎么艰难，收音机里的世界是欢声笑语的。过年么，图个热闹喜庆，除旧布新，盼望来年日子轻松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