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以为家里没几个人听得懂粤语,自他年轻时离开家乡去香港做生意后,对自己的故乡已经越来越陌生。
事实上,坊镇的方言和港语一根同生,本地人多少能听得懂几句,更遑论那几年港片大行其道,街上随便抓两个人都念得出几句经典台词。
徐稚闻侧头看童弋祯,她眼睛里却全是听不懂的茫然,嘴上却还牵着得体温柔的笑意。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虽说坊镇也算是童弋祯的家乡,但她是六岁多才第一次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来了这么多年还是不会说方言,也听不懂太生涩拗口的句子。
徐稚闻冷冷瞥了眼那个还在撒娇的骄蛮小表妹,也带上了几分嫌弃。舅舅对他很好,几乎每年都会寄很多东西过来。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赵丽华很想念这个弟弟,平时嘴上就老挂着他。
这次是舅舅赵孟华出去做生意那么多年,第一次带着女儿回来探亲,他不好发作。
只好谢天谢地,他家弋祯听不懂港腔。
……
车上的氛围很僵持,徐稚闻说完那句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
童弋祯心里发涩,她捧着奶茶大口大口的吞咽,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那些快要淌出来的委屈压下去。
他说‘她要吃苦才能学乖。’
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处理好生活中各种突发的琐事。
原本隔断房被举报,突然流落街头,她心里并没有太多震动,这是她在决定租下这个房子时就知道的风险。她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成熟的记者,怎么会不知道隔断房和串串房的风险,就连她自己也做过好几期相关报道了。
可她没有办法,她想要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在别人看不到的背面放下她的骄傲和自尊。她对生存的要求或许已经底到徐稚闻无法想象的程度,与她而言,只要是花着她自己挣来的钱,养活自己就不丢人。
她明白徐稚闻是好意,以他在这个城市的人脉和积累的声望,想要什么大概都比较轻松。他每天在价值上亿的实验室工作,做着这个世界上最前沿的研究,身上担着为国争光的荣誉,他的前途是人类鲜少踏足的那片银色大陆。
而她童弋祯的存款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刚过五位数,平日生一场病也能将她的生活搅得摇摇欲坠。
她什么都没有,除了手中那支不可以为己的笔。
在这一刻,她才惊觉,不过十年,她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徐稚闻,比她十七岁时,更遥远。
“先去吃饭。”
徐稚闻不忍,吸管呼哧呼哧的声音比镇上的老风箱还响,他猜依童弋祯的性子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
午饭选在童弋祯家附近的一个小砂锅馆子,店面不大但胜在干净味道好,店主也是个热心肠。
“这家店别看不起眼,但是味道真的很绝老板人也很好,你肯定不会失望。”
童弋祯张罗着小盘子,将筷子一一摆好。她给徐稚闻点的是最贵的牛肉砂锅,自己点的是相对实惠一些的什锦。
徐稚闻没说话,低头抿了口茶。最普通的绿茶,也最消暑解渴。
“你们的砂锅好咯~”老板娘用金属夹子两份砂锅取出来:“小心烫哈姑娘,都好久没见你来了,最近忙哈。”
童弋祯常来,老板娘和她算得上相熟。
“嗯,最近是有些忙,你家砂锅还是这么香。”
“害!这你就夸着了,别的我不敢说,在这一片,做砂锅没有比过我家好吃的。”说罢又热心地从隔壁桌取来一盒油辣椒和醋:“得搁点,不搁不好吃嗷。”
童弋祯笑着点头,将醋瓶拿起象征性往锅里倒了一点,被热气腾起来的酸香确实很撩人胃口。
“这小伙子是你处滴朋友啊,我以前咋没见过呢?长得怪板正嗷。”
老板娘的八卦之心正在熊熊燃烧,她开店也就图个热闹,三教九流的人和谁都能说上几句。童弋祯被这句话雷得不轻,“朋友”和“处滴朋友”还是有非常大的不同,刚要解释,就听见徐稚闻温厚礼貌的声音。
“我是她哥哥,这段日子谢谢您照料她了。”
“哎呀妈呀!还照料!”老板娘被这句话哄得高兴:“照料啥呀,我就做生意的。这次可不能昧了你的话,给你们送个卤蛋,还有这酸菜我自己腌的,可有味儿,憋嫌弃吃嗷~”
两人谢过,老板又乐呵呵去接待下一位客人。看着桌上快要溢出小盘子的酸菜和蛋,童弋祯笑道:
“我就说这家老板人很好吧。”
徐稚闻不知可否,用勺子将自己那份的牛肉盛过去一半,又盛回两颗丸子。
“你常来吃?她似乎和你很熟。”
“算是吧。”她给徐稚闻加了一小勺辣椒,又添了醋:
“也不算熟悉,我搬来这里还不到三个月,只是每周会来吃两次,就是有点可惜,以后吃不到了。”
“想吃就来,我开车送你。”他尝了一口汤底,确实有滋味。
童弋祯只是笑笑,并没应声。
“在找到房子之前,你搬来和我住。”
徐稚闻慢条斯理吃着砂锅,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他没给童弋祯说话的机会,继续补充:
“不要拒绝,也不用多想,我是你哥哥。”
“哥哥照顾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
童弋祯一直看着他,看他微微颤动的睫羽,看他轻轻卷起一截的袖口:
“你不怨我吗?”
“怨你什么。”徐稚闻放下筷子,平静地与她对视:
“怨我当年就那样走了,在家里最难的时候…”
童弋祯不敢在看他的眼睛,这些年来她的心里始终埋着一根刺。
路是她自己选的,可她选的那条偏偏是离幸福最远的那条。
“我确实怨过你,怨你真的会跟着童家人走,怨你这么多年,再没回去过一次。”
“对不起。”童弋祯埋着头,语调低沉。
“母亲现在住在疗养院里,如果你想,可以去看看她。”徐稚闻调出一张相册照片,推在桌前:
“她很想你,她想你过得好。她说当年的事,或许你有苦衷……你过得不好,她还是会怪我没保护好你。”
照片里的女人坐在轮椅上,笑得温和,和从前那个雷厉风行的赵丽华仿佛判若两人。
童弋祯看得眼睛发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童弋祯,那我现在问你,你有苦衷吗?”
这声诘问很轻,羽毛一样落在心上,将她的所有不堪都勾了出来。
她忽然想起简媜的诗:
“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
童弋祯意识到命运这回事,也是在十八岁。那年夏天热得要命,她考昏了头,成绩出来后就躲在学校图书馆一本一本翻志愿参考书。
那时她就预感,高考之后,她和徐稚闻的人生轨道或将截然不同。她的发挥不算差,是可以在一圈重点里选一选的,可要是去徐稚闻的宁大,她便不能选新闻,只能选其他专业试试运气。
鸣虫的聒噪和夏日腥气的海风将她裹成一只茧,那些藏起来的心迹被她用笔扯成线头一根一根理得清明:
徐稚闻,你为什么那么厉害,我快追不上了。
徐稚闻,我不想只做你的妹妹,你呢?
徐稚闻,我们回避世俗的幸福,是因为恐惧而忐忑吗?
徐稚闻,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
夏天好热,为森么我的书好凉(昏倒)[化了][可怜]
第10章 清明
这一次,童弋祯没拒绝他的提议。
人在在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就要脸皮厚,用不着管那个在你最狼狈时递来手的人是什么心思,也不用因为对方的好心或者善意,就勾动起那些她藏着掖着的小心思。
权当是老天爷给她的颠簸生活送来一个贵人。
要是整天痴痴妄妄的,只想着自己在对方心里是不是有几分特别,就太掉价了。
从前她就是想的太多,才生了贪念,才那么狼狈。
当年她信送出去,整整一个夏天也没有回应。
那人仍旧丁是丁卯是卯过着他的日子,反倒是她的心一天比一天焦灼,怕他没看到又怕他看到。夜里辗转睡不着,也再没什么繁重的课业题目让她做,就只好坐在床边看着月亮发呆。
一阵子想到他哭、一阵子想到他逗自己时那种狡黠的表情又笑得很不值钱。
童弋祯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她生活的所有重心都绕着一个男人、所有的想法都绕着一个答案。
还是那种土到掉渣渣的——你喜不喜欢我。
俗!俗不可耐!
童弋祯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她权当自己和银贝一样,也是个被他捡回家的小猫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