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的孩子和她这种丧家犬是不一样的,在人生未知的路口上,会有人告诉她们该往哪儿转。
童弋祯回去的时候,听到二楼卧室里传来争执的声音。
她很想装作没听见,偷听别人说话不对,但路过时她还是控制不住放慢了脚步。
赵丽华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但今晚难得显得低沉:
“那个招生老师不是说祯祯要去也能去,就是每学期多交四千五…”
“四千五,你上嘴皮碰下嘴皮说得轻松!现在厂里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欠好几个月工资不发了,你让我从哪儿弄钱给她读?”
徐爸的声音发闷,这几年坊镇搞产业升级,取缔了很多厂,不少人下岗自谋生路。
“可稚闻说……”
童弋祯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报了几分期待。
“别给我提他,小童成绩本来就普通,在镇上一中好好念未必没有出路。如果前面不是这小子横插一脚,他这学籍的事今天就能定下,还用得上我们折腾?”
“也是。”
赵丽华叹口气。
“稚闻这孩子有时候是挺倔,他和祯祯打小就玩得来。”接着语锋一转:“咱家毕竟不是什么有钱的大户,祯祯家的人这几年一直不闻不问,我也觉得供两个孩子有点吃力,要是都去市里确实是……”
童弋祯没再听下去,安静回了自己房间。
接下来几天她和平时一样,只是洗碗打扫卫生更频繁勤快些。
饭桌上,赵丽华给她夹了一块排骨:
“最近怎么没见你和朋友出去玩了,快开学了,现在还是可以好好放松放松的。”
“外面太热了,出去玩没意思。”
童弋祯夹起排骨吃得斯文。
“上次你说有朋友来找,怎么不带来家里玩,开空调就凉快了。”
童弋祯搁下筷子,状若无意提起:
“上次是我同桌,我俩在外面随便逛逛,还行晚上不热。”
徐稚闻餐桌下的手微微攥紧,却也没说话低头专注吃饭。他这几天好几次看到童弋祯晚上不睡觉,好晚还在温书。她已经开始提前自学高一的内容了。
“赵姨你说巧不巧,我同桌他妈妈在教育局上班,他说我的成绩能进一中的尖子班呢。”
“是嘛!”赵丽华松了口气,接连给她夹了好几筷菜:“我就说只要咱好好学习在哪里都能学得好,你哥哥还非要跟我犟。”
“那哥也太小看我了。”
童弋祯侧过头,故意提高了声量:
“我觉得一中也很好啊,很多之前的同学还能继续在一块儿。而且尖子班的话,老师也都挺厉害的,还能天天回家见到赵姨。”
说着冲赵丽华眨眨眼睛,鬼灵精怪的样子逗得她笑起来。
“还是祯祯好,是我的小棉袄。”
饭桌上一片其乐融融,徐稚闻突然啪嗒一声将碗筷搁在桌上,发出异响。
“读高中不是儿戏,你就这么想读一中。”
徐稚闻的脸色并不好看,浓眉拧在一起,眼神里透出几分不悦。
童弋祯看得清楚,但她不想理会。
“我觉得一中很好,不想折腾。”
童弋祯还在细数留在镇上读高中的好处,徐稚闻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
“你那同桌也在一中读吧。”
“对啊,他叫陆梓临人很热心,之前还给我讲过题。”童弋祯笑起来:
“哥你说是不是特有缘,他成绩比我好,估计也会分去尖子班。”
“是么,那提前祝你们分在一个班。”
徐稚闻皮笑肉不笑地说,他疑心童弋祯是个狼崽子越长越没有心,即便他对她再好,她也不会领情。
这顿饭一过,徐稚闻去市里读高中的事就算是敲定下来。学校很有诚意,不仅直接减免了三年的学杂费,连宿舍都免了,每学期只要成绩达标还有助学补贴,按最理想的情况折算下来,连吃都是免的,甚至还能剩下点。
八月,高中开学,因为徐稚闻要住校,得提前走。
这几天赵丽华越收拾东西,心里越不是滋味。虽然说为了儿子的前途,送他去市里读书是最好的选择,可突然要和从小长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分开还是会舍不得。
“你说要不要带个家里的凉席过去。”
童弋祯跪坐在地上讲徐稚闻的衣服一件一件叠整齐:
“我觉得可以,要不再买个小风扇吧。听我同学说,市里的学校宿舍特别挤,好多都没空调,就装了风扇还得定时才能用。”
“哎,这学校也真是,就只管成绩不管孩子们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好……”
童弋祯理解赵丽华的心情,这几天徐稚闻在家里很沉闷,也不怎么说话,吃完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她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机会和徐稚闻说说话,只能来帮着赵丽华一起收拾行李。
坐在前往市区的火车上,徐稚闻和徐爸都很沉默,他们父子从小就没什么共同语言,尤其是后来他逼着儿子去学奥数去打比赛,两个人的关系一度剑拔弩张。
“到学校要是缺钱就给家里张口,好好读。”徐爸将从家里带的烧鸡打开,推到儿子面前:
“吃点。”
“不饿,你吃吧。”
徐爸就不再劝将烧鸡收起来,扭头看外面葱葱的水田。
徐稚闻搂紧怀里的书包,前面在候车室候车的时候,他翻开童弋祯送他的小说,是本精装的《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黑塞的书向来不符他的口味。其实童弋祯并不理解他精神的贫瘠,他和竞赛、数字、成绩这样的东西打了多年交道,觉得自己近乎失去阅读幽深文字的能力。
这本书里的夏天越瑰丽绚烂,就越显得他的夏天狼狈苍白。
他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里面夹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红色的狐狸,中间写着一行娟秀的字:
——
“于漫游者而言,每条道路都通向家园。”
第38章 立秋
童弋祯很少见地失眠了。
自从毕业之后, 她经常一沾枕头就着,工作已经将她生活的所有缝隙填得满满当当,只剩疲倦, 没有心思胡思乱想。可昨晚, 她却因为徐稚闻失眠了。
犹疑再三, 最终还是说了骆望钧给报社投广告的事。
出乎意料地, 徐稚闻很平静。只说了句“知道了。”就继续收拾盘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句话将童弋祯准备好的解释全堵在嘴里不上不下,有些话果然错过时机怎么说都不合宜。他要是生气或者和自己吵几句,说他不喜欢别的男人同自己走得太近,她也能将这个话题接下去,可徐稚闻偏偏在这种时候沉默。
他什么都不问, 什么都不好奇?
虽然最开始是自己心胸狭隘选择了隐瞒,可在徐稚闻这里她习惯了被迁就,从小到大徐稚闻鲜少真的同她生气。
“小童, 想什么呢?”
吴彤将一叠资料放在桌上:“看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的,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就是没睡好。”
童弋祯拿过资料翻了翻,是她前两天交上去的那篇环卫工热射病死亡的稿件。现在气温一年比一年热, 几乎每年都有这样的事发生,只是同城的报纸几乎不会报道当地发生的恶性事件, 这种影响不好的负面新闻,多是由临省或邻市的媒体来报道。这也算是行业内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篇稿件不能发吧。”
童弋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现在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天真,以为拿了一支笔就了不起能写什么惩恶扬善的文章。只是她毕竟心里有几分不甘,这次因热射病死亡的环卫阿姨,才刚过五十, 出事前刚拿了每月80块的高温补贴。
她出事后,家里就只剩下残疾的老伴和读高中的孩子相依为命,日子捉襟见肘。原本出了这种事,单位上是要给赔偿的,可因为她签的是外包公司,属于临时岗,那边只愿出于“人道主义”赠与两万三千块。
不得已,家属打了《新报》的热线求助。
“这次还真说不好。”吴彤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
“你最近不是要接手骆氏疗养院的推广,它们的广告投入几乎占了社里一整个季度的招商KPI,这事你那边定了吗?”
“还没,只是先做了一版草案,合同什么的,是广告那边接洽。”
“抓点紧,这个合作如果能敲定,在主编那里多少是能说得上话的。”
吴桐说得不算含蓄,童弋祯现在也明白,社里这么多记者,除了论资排辈,更多是看谁更有经济价值,手里资源多的自然话语权就大一些,稿子投上去被压的概率就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