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得很乐观。
“我右耳的听力还能保住吗?”
“不要灰心,经过治疗是有几率恢复的。”
“如果我做手术,手术后的并发症有多大的几率控制到最低。”
医生最怕这种过分清醒的病人, 他们总是太相信数据:
“手术的后遗症主要会造成平衡障碍和面部神经功能障碍。因为听神经与我们的平衡功能息息相关,手术最细微的误差都可能造成前庭神经和面部神经受损。术后可能会造成肢体不协调,面部肌肉无力, 面部表情不协调。但也不能太焦虑,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并不高,在30%左右,即便对于一些术后造成损伤的患者, 也可以通过康复训练得到部分恢复。”
徐稚闻很感谢医生的坦诚,这些和他查阅的文献资料一致。也就是说即便他接受了手术治疗, 也有可能变成一个站立不稳、眼歪嘴斜又听不见的拖油瓶。
那样,他还有什么机会站在实验室,又或许情况更糟,他要拖累童弋祯一辈子。
坐在从北京回宁市的飞机上,徐稚闻的世界很安静,他的右耳听力下降非常严重, 几乎到了失聪的程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定制的求婚戒指,白金戒托上的钻石闪得有些晃眼,戒托内刻着童弋祯的姓名缩写。
他等了很久,才等到这枚戒指,却在计划送出之前受到当头棒喝。
现在,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自私,用一个女人掉入热恋陷进的情绪来捆绑她,让她为自己可能颠簸的余生负责。
*
宁城音乐学院外的一间咖啡厅,童弋祯和赵爱仪坐在靠窗的偏僻位置。
童弋祯手边放着两册有些古旧的曲谱,是她从顾洁那里取来的父亲遗物。最近她被停了工作,徐稚闻也不再家,她实在焦虑难挨,就想起顾洁和她提起过的曲谱,谁知刚在学校里取到谱,就看到了赵爱仪。
她原本不想搭理,赵爱仪却黏上来,小姑娘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见不得学院里严苛的老师对其他人青眼相待,只觉得心中更加不平衡。
“你要和我说什么?”
童弋祯语气有些疲惫,她现在是真没心思和她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要你离开我哥,离开我姑姑。你当年不是走的很潇洒吗,现在又回来做什么,姑姑每次见到你之后状态就不好,你根本配不上我哥那么好的人。”
童弋祯不知道她是在说谎还是认真:“赵姨的情况我会再咨询医生的,如果有更好的治疗方案,我肯定…”
“不需要你管。”
赵爱仪打断:“你还嫌自己害人不够么,我姑姑那么好的人,从小收留你,结果你当年却一走了之,你知道她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童弋祯看着她忿忿的表情只觉得疲惫,为什么这个世界永远在要求你去自证。证明你是个好人,证明你没有不当竞争,证明你还在坚持一些世人不屑的理想主义。可那些东西不正是心中有鬼的人,才需要早做准备,为自己东窗事发之后留下的退路吗?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我和你哥哥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这样我只会觉得特别可笑,希望你之后可以成熟一点,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童弋祯收起东西就要走,赵爱仪急了,忍不住威胁:
“好啊!那我就把你在香港的丑事都告诉我哥,看他到时候还要不要你!”
这句话在童弋祯心头刺过,她顿了一下,回头给了赵爱仪一个冷笑。
她是真的没力气和赵爱仪这样的人纠缠,她从小过得太顺遂,顺遂到将自己的支配欲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即便她的年龄已经不小,可心智仍旧停留在全能自恋的阶段,以为这个地球是绕着她一个人来转。
“自便。”
童弋祯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她要努力让自己成长起来,不要因为嫉妒和恐惧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
徐稚闻回来的很突然,童弋祯白天在外面跑了一趟回家就睡得昏天暗地,夜里醒来看到床头有个人影,身体下意识往杯子里缩。
“吓到你了。”
熟悉的声音,童弋祯摸到床头灯,橘色的亮光终于给这件屋子带来些暖气儿。
几天不见,徐稚闻的胡茬长出许多,整个人似乎也憔悴了不少。
“没有,就是还没睡醒。”
“今天下班很晚吗?都没有换衣服。”
童弋祯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穿得有些邋遢:
“嗯,回来晚有点累。”
“去洗漱吧,我煮面给你。”
“好。”
童弋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之前一样,她伸手想去环住徐稚闻的腰,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我在外面跑了好几天。”
童弋祯就不再说话,下床去柜子里找自己换洗的衣服。她觉得是否是自己太过敏感,居然开始担忧赵爱仪白天的恐吓。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所以觉得她不干净。可那本就是无稽之谈,退一万步来说,她即便真有什么,徐稚闻若是一个在意这些东西的男人,那他就不值得自己托付终身。
洗完澡出来,徐稚闻已经弄好了汤面,很清淡的口味,却还记得贴心准备了她爱吃的小菜。在厨房里,这个男人的魅力就开始回升。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将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终于还是童弋祯率先开口:
“你以后会经常出差吗?”
“偶尔。”
徐稚闻眼神死死盯着面前的汤碗,不敢抬头看她。
“嗯。”
一段话题就这样卡死在萌芽阶段,她抓耳挠腮地想要如何引起下一段话题,说了几个有些冷的八卦段子,徐稚闻倒像是没听见一样,只用嗯、哈这类一个字的语气词来回应,让她的耐心几乎被消磨光。
童弋祯终于是忍不下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植绒的小盒子,有些忐忑地问:
“你的东西掉在篮子里了,我换衣服时不小心看到……忍不住打开。”
里面是一枚钻石戒指,内圈刻着她的名字缩写,那一刻童弋祯挤压许久的负面情绪居然会被一种叫做婚姻的甜美毒药暂时治愈。
徐稚闻垂着头,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废,落在童弋祯眼里却成了害羞。
“你要给我戴上吗?”
她的手放在腿上,攥成拳头,掩饰此刻的紧张。
房间很安静,她却能听到窗外的树叶在沙沙作响,银贝用小爪子欢快地挠着猫抓板。
徐稚闻:“对不起…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童弋祯怀疑造物主是个顽劣的赌徒,一会将人送到云端,一会又毫不留情地将她踹下去。她沉默的一会,将戒指盒推回去。
冷笑道:“我现在也觉得不那么合适了。”
“徐稚闻,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今天才觉得我们不合适。”
此时此刻,童弋祯很希望他能说些什么,那怕他站起来质问自己在香港的事,她也会将那些不堪的过往全部告诉他。
可偏偏,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她被这种冷暴力逼得像一个恨嫁的疯女人,多可笑。
童弋祯忽然觉得好没意思,她克制住那些胸腔里翻涌着的委屈、不解的小小的失落难过。
拿起手机操作一通,很快那边响起短信提示铃。
“我们两清了。”
童弋祯努力克制着哭腔,她不想把分手闹得这么难堪。这段时间的一切,就像一个梦,现在是时候醒来。
她把徐稚闻之前转给她的钱全部存在一张卡里,将密码写在背面。
童弋祯特意挑了徐稚闻不在家的时候,她不想再见到那个男人。
收拾好东西,她最后一次给银贝添了水,加好粮。
她不能带走银贝,她是一个前途未卜的人,且将身上所有的钱都转给了徐稚闻,用以抵充这几个月的房租水电和他付出的一切。
这是一份学费,关于爱情和依赖。
童弋祯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父母、爱人、朋友终有一天都会离开,她不再幻想一个温馨的小家可以安放她游荡的灵魂,也不再恐惧面对惨淡的现实。
她将那个天真理想的童弋祯留在这一年,留在这个狼狈的秋天。
和来时一样,童弋祯带着她小小的行李。
背包很轻,只有几本不值钱的书还算有些重量,和幼年跟随母亲投靠外祖母时一样的轻,和十八岁乘船去往香港时那样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