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着头,看着窗栏中,被框住了的那道还未落下的轮月。
李戟川的眼前渐渐昏黑。
那抹黄澄,飘渺的近乎不可见了。
他知道。
月落之时。
他即将再一次重复那个过程,死亡、新生,成为半邪半魔的怪物。
然后,被法显钉死在这张寒玉床上。
法显会得到天命的嘉奖,他会立地破境,晋升合体。随后以身化佛,就此封印边疆数千年,为这边陲延续上千年的命数。
天命的机制很死板,它也不在乎世间普通生灵的死活。
法显会被伏龙寺奉为尊者,他会得到法显方丈的虚名。
那么法显为什么会成为方丈呢?
因为,佛子死了。
其实在最初,被钦定来处死李戟川的人,是当初伏龙寺的佛子。
伏龙寺再有大义,也有私心。
为了边陲安稳,他们可以牺牲普通弟子的性命。但——没有一个长老会同意自家精心培养数十年的佛子献祭于邪神。
他们宁愿让佛子以身化印,为了苍生,光明正大的死在世人眼前,搏出一个好名声。
想来,他们也知道这种死法并不光彩。
可那位佛子,实在是风光月霁。
佛子接受不了自家宗门这‘无可奈何’的决断,也断然不肯对年幼的李戟川落下那凌迟一刀。
他自尽了。
如果成功一定要踩在师兄弟的尸骨上的话,他宁可这样屈辱的死去。
佛子似乎也是在惩罚自己,他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为什么没有能力阻止宗门的决断。
李戟川那会子还没晕呢。
他记得,佛子死之前,紧紧的攥住了自己的手。一如当初李戟川刚入门时,这位清风似的佛子也牵过他的手,柔声为他讲解过佛经。
少年僧人试图将自己手心的温暖渡给李戟川一些。
他说,伏龙寺对不住他,对不起他爹娘。
李戟川忘了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了。他那时太小了,小到分不清到底该恨谁,小到只能一边喊着爹娘一边痛苦的翻腾着。
总之,佛子的手最后还是滑落在了寒玉床边。
那位被李家所救的皇女殿下,在那夜试图闯入李家来救自己。
但后来。
她被送了回去。
再后来,李戟川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样了。大概过得也一般,李戟川后来也没再听过她的消息了。
而李戟川死过一回,活了过来。
他活过来时,法显就站在床边。
一刀剜去了李戟川的心。
于是李戟川。
又一次,死了过去。
而后,封印成型,法显坐化。
可李戟川的肉身消散,邪魂却散不去了。
邪魔邪魔。
魔可以剿,邪却断不了。
只要有人,只要有邪念,李戟川就没法痛快的死去。
李戟川一直不甚清醒,这股恨意也渐渐积累。于是——他对伏龙寺、对同谋的望家、合欢宗,甚至对一整座边陲城中毫不知情的百姓们都恨极了!
他们凭什么为生而喜、又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封印之事过去百年之后。
那日。
不知为何,黑云遮空。
李戟川莫名有了凝聚身形的力量。
他愤而现身,当街屠戮了当初的二宗子弟和边陲城袖手旁观的世家们。
最后,合欢宗、伏龙寺二宗联手,借助先天灵器浮屠塔的封印之力,李戟川被关进了这儿。
千万年的无边孤寂,浮屠塔本身也带了几分净化作用,他的神智也恢复了许多。
李戟川开始思考。
那场封印,对他来说究竟是对是错,对边陲城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时间一长,记忆中的人脸不甚清晰,恨意也开始模糊。
李戟川越来越迫切的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的牺牲,是对是错。
他的复仇,是对是错。
李戟川自己想不明白,他需要了解他人的看法。
在塔灵的帮助下。
李戟川与伏龙寺、合欢宗达成了协议。
在心情好的时候,李戟川偶尔会通过重现当年的故事来帮助进入浮屠塔的二宗弟子锻炼心智。
第217章 她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塔灵为什么愿意帮他。
因为李戟川已经算是浮屠塔内比较能沟通的邪魔了,他也不滥杀,深究起来,还有几分无辜。
浮屠塔的诞生意义就是为了渡厄。
塔灵愿意渡李戟川,它想给这个只体验过九年正常人生的孩子一个机会。
李戟川也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而已。
于是。
李戟川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之中,自虐般的将自己的伤口反复剖析。
李戟川期待着他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一直在寻找,在每一次往复的过程中,是否、是否会有一线生机出现过,只是他没能抓住……
事实证明,这是死局。
那时候的合欢宗、伏龙寺等根本无法抵御魔族的入侵,通州皇族处于争权夺利的阶段,他们没时间、也绝不会管这边陲城的死活。
即便那时李戟川不死,他也会死在月圆时的魔族剿灵之中。
他被迫提前的死,解救了千千万万百姓。
在成年之后,李戟川甚至偶尔还能诡异的理解法显等人的做法。
毕竟,他们做到了以少换多。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死去最多人的,是身为主谋的伏龙寺。
或许他们真的是来这世间走一遭的佛陀吧。
经此一战,伏龙寺好些年都没缓过来,更是由原本可称得上通州前三的武修宗门落到了这般吊车尾的地步。
他们真心为救这满城百姓。
可为什么。
李戟川明明知道这些,却还是心口发颤、疼的厉害呢。
而这次。
李戟川也以为,只是一次练心罢了。
月下树梢。
李戟川被血染湿了的眼睫抖了抖,他再是支撑不住,眼睫垂垂欲闭。
-
“李戟川!”
一声呼唤。
猛灌进来的风掀起了他被血浸润的发丝,那无比强硬的、让人无法抗拒的融融暖意,扑面而来。
李戟川胸口死死闷着的气,忽然松了。
他忽然想起来。
阮蔚其实向他伸出过许多次手,只是,他每一次都不信她。
这次呢。
她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李戟川强撑着,偏过头,张开了眼。
就看见——
大剌剌一道剑气径直劈开了大门后径直闯入的阮蔚。
和她肩上扛着的……
麻袋?!?!
还是不断在蠕动的麻袋!
装了什么?我问你麻袋里究竟装了什么?!
啊?啊?啊——
李戟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道祖啊——
阮蔚到底他娘的是什么品种的二愣子!
许是收到的冲击太过强烈。
李戟川浑身猛地一抽,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一瞬。
他好悬一口气没吊死。
就算这样,李戟川声如蚊蝇,还在强撑着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阮蔚啊了声,“什么?我听不见!你声太小了。”
她一面回答一面随手将麻袋一扔,转身,一脚踹向了门口的守卫。
“哎呦——”
姜榕榕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痛的叫了一声。
她挣扎着从麻袋里探了个头出来,定睛就对上了阮蔚的身影。
姜榕榕破口大骂:“阮蔚!”
“你下次再拿麻袋套我试试?!还扔我!你居然还扔我!”
阮蔚忙得要命,漫天剑影呼啦啦的飞。
她没好气道:“这么点高度喊什么喊。别喊了,你快救人,我出去砍人!”
语罢,她又一跃,飞身出去和那群侍卫缠斗在了一起。
姜榕榕骂骂咧咧的起身,“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本来开局跟望溪行那个控制狂分在一起就已经够倒霉的了,她连城都不让我们进!这次小比我都准备摆烂了,结果出来洗把脸都能碰见你个瘟神!!!”
“算老娘倒霉,你个宝气——”
姜榕榕从麻袋里爬了出来,一边骂人一边迅速的把住了李戟川细弱的腕子。
“我天。”
姜榕榕惊叹了一句,“浑身的血都换了一遍——”
“你竟然还活着?!”
李戟川,“……”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不知道闭嘴吗。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尊重一下他这个万年老头的灵魂,也爱护一下他九岁时期的身体OK?
姜榕榕虽然惊奇,但动作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