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城地处长江以南,是连通大宣与尾云国的要塞,因为姑射城,长江一带渡口的渔业和经商,全部握在大宣手中,并因为这战略要地,大宣对南面三国,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
比起一直明晃晃怀有不臣之心的苍梧国,尾云国多年来可谓是小动作不断。
虽然凌飒料定秋尼没有那个胆量,但集腋成裘,有些不知死活的勇气,就是在大宣一次次地睁一眼闭一眼中放任出来的。
陆象行听出了大宣天子的弦外之音,沉默之后,缓缓道:“陛下请容臣刚经历了丧妻之痛,耽搁数日,臣要在长安为夫人守灵七日,便即刻南下。”
“人之常情。”凌飒微笑道。
“不过舅舅,这次尾云公主毕竟是死在了长安,秋尼难保不会借题发挥,他最近表现得却风平浪静,倒教人有几分看不透了。朕时常怀疑,尾云国中是否突然造访了一位厉害的军师。”
陆象行想,尾云公主平安无事、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她的故国,秋尼不风平浪静,难道要闹着上吊么?
从宫中离去,回到家宅。
一转眼,年关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阀阅上的大红绸,仿佛缺了人手打理,垮了半幅在地,没有任何人瞧见,或是瞧见了,因想到是夫人亲手挂上去的,也不敢动手收拾。
整个陆宅,都处于家宅修复时铿铿锵锵的搭建声里,没日没夜是轰隆隆的,惹得人心烦。
陆象行踏足入内,恍然惊觉,往昔萧条得不见一丝亮色的宅院里,早已遍布了尾云公主的痕迹,在她的精心布置下,这院落里花草繁茂色泽鲜妍,宛如早已入春,到了樱笋时。
他既没有去后院,看那正在修复的寝屋,也没有去阿兰的灵堂睹物怀人,一个人,入了书房。
在那条虎皮软靠秋香色金钱引枕堆叠的大椅上,陆象行坐下来,眼神里略有几分茫然,闭了闭眼。
可只要闭上眼,眼前便都是尾云公主决然走向江边的身影。
不知不觉,已是入夜,陆象行靠在大椅上,难得打了片刻盹儿。
就连梦里也少不了尾云公主。
但梦里的尾云公主,并未走向那艘泊在江边的航船,而是在那艘船的甲板上,扶着船舷,远眺岸头的自己。
她的梨花色雪衣荡漾在冬末春初那料峭的风里,宛如一羽白鹭,陆象行的眼膜却刺出了一片鲜红。
不要……
蛮蛮笑吟吟看着他,当着他的面,纵身跳下了甲板,坠入了江中。
日暮东风怨啼鸟。那片单薄的身子犹如一瓣落花,在茫茫江面,溅起一点点水星,便湮没不见。
陆象行的咽喉是嘶哑的,艰难地发出“不要”两个字节,可却阻拦不及,只能睁着血雾弥漫的双眼,看着她的纤柔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了江面上弥漫的晚来雾气里。
刹那之后,陆象行从噩梦中惊醒。
身子蓦然弹动,压在膝头的虎皮绒毯沿着长腿滑落,坠在地上,陆象行睁开了眼眸。
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来只是一场梦。
梦中血色模糊的双眼,是因着案前点燃的一盏桔红的明灯。
忽觉几分口干舌燥,陆象行张嘴唤水:“来人,茶水凉了。”
半晌后,棠棣的身影,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梨花白的棉绫裙,一色的短褙子,外罩薄烟罗纱衫,女子素手捧盏,乌黑如墨玉般的发丝盘成温婉舒适的垂髻,陆象行虽未细看,但依稀莫名地觉着,这副装束有些许熟悉。
或许是他最近思念着尾云公主,思得魔怔了,才会看什么,都是尾云公主的影子。
而蔫坏的小公主,早就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放下吧。”
陆象行语气淡漠,从书案上抽出了一卷兵书。
门开半晌,凉风肆意,棠棣身上的罗衣不耐严寒,身子细细地颤着,连衣领上用银线勾勒的缠枝葡萄纹理,也在美人香酥半颤间,枝茎起起落落,盘虬如生。
纤细的玉指,将热茶搁置下,似乎在等着家主的另一声示下。
见她逗留不去,陆象行皱起了眉骨,正要吩咐一声,然而此时,他的鼻中似乎嗅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他五感灵敏,既有先天造化,又有后天训练之功。陆象行不动声色地嗅了一点那股气息,忽然如福至心灵,想起来,曾经也是在这间书房里,他曾闻见这种奇异的,宛如木香,但又不像是木香的熏香气。
正是那个险些要了他命,害他从此对尾云公主念念不忘的雪夜!
再次嗅到熟悉的熏香,面临的对象却不同。
陆象行脑中断无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头皮微紧,拾起了桌案上的一枚刻刀。
在棠棣柔情款款地扭着腰肢,似乎就要凑到陆象行近前之时。
他飞快地用刀匕,扎进了自己的虎口。
疼痛,是保持清醒最有效的方式。
棠棣的眸子里含了几分试探,柔声道:“将军,更深露重,久坐看书,既伤腰又害眼睛,不如早些休息,棠棣服侍将军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