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眸,长长的眼睫几乎要坠入杯中,搅碎翡翠茶盏间的一池碧水。
她小口地啜饮着,但总是感觉,那道帷面下的目光,正幽静地落在自己身上,瞬也不瞬地把自己盯着。
虽然关系已不同往日,蛮蛮信任他,可也还会觉着身上有些不自在。不知为何,被他看着,心脏砰砰地跳。
那感觉,就像揣了一只,不,一窝兔子在胸口,场面竟有些激烈。
噗通。
噗通。
耳梢里,心跳的声音分明。
蛮蛮几乎不再敢抬眸与面前的男子对视,可她的茶水已经见了底了,对方仍原地杵着,长臂微垂,抚着腰间的剑鞘。
蛮蛮先克制不住地心虚了:“你,做什么,总是这般看我,庚,你是不是不高兴?”
陆象行眼睑往下坠,末了,自嘲地弯了一点弧度:“公主曾说,孩子是公主一个人的,即便是孩子的生父,也不能与你争夺他。现在,公主允许他来争夺了么?”
蛮蛮微怔,想到陆象行那个混蛋,她把小脸阴沉起来:“不。”
“那你为何……”
既然不愿意,为何要和孩子的父亲结合?
蛮蛮当然不乐意陆象行来抢她的孩子,把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带回长安那个虎狼之窝。那里的人都看不上尾云人,这个孩子身上有不可磨灭的尾云血脉,她不想自己的宝贝成了人人歧视的眼中钉。
“庚,我想过了,”蛮蛮整顿着思绪,把手里的翡翠盏一点点松开,“我终究是要留在尾云的,我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即使以后我和尤墨感情不和,还是分开了,至少,在我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是有阿爹的。这样,旁人不会笑话他。尤墨对我无微不至,他从小就喜欢我,喜欢十多年了,即便国师伯伯百般阻挠,他也矢志不渝,我有理由相信,今后我们成婚了,他也会对我很好,照顾我,宠我,爱我。”
“可是……”小公主的这些话,一句都没提到,她喜欢郑尤墨。
蛮蛮忽而仰面,雪白的面颊似剔透无瑕的美玉,绚烂而静美地冲他一笑。
“庚,我有过一段婚姻了,很失败的婚姻。”
一句话,彻底让陆象行睖睁,他闭了口。
“我以前,很喜欢陆象行,很喜欢。”
那些宣之于口的情意,从来都不是掺假的。
朱雀桥上惊鸿一瞥,至此沦陷。
蛮蛮说来,眼眶涩涩的,发着烫。
而面前的男人,更是呆怔了,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五指叩着剑鞘,一瞬紧绷至骨节凸起,绷至战栗,指尖泛白。
蛮蛮捧着杯子,感受着心跳平缓的律动,逃回尾云之前,她从来都不敢想象,当有一日她和人说起陆象行,会如此平静。
也许她是真的放下了。
只是往昔种种,提起时,昳丽的眉梢仍难以克制地染了嘲色。
“我一直都知道尤墨是那个合适的人,我用了好多年,都没有喜欢上他,可只用了一面,就喜欢上了陆象行,他们说,这叫孽缘。现在的我,已经不知道,回忆不起来,当初我费尽心思地和陆象行生孩子,有几分,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迫切地想要和他有一份一世都斩不断的牵连,真的,我不知道……”
陆象行惊讶地听着,她说,她喜欢她,她爱他,可但她说起时,那一潭死水般的寂灭,让他的心被这些语言打得钝痛。
说来轻易,字字却有千钧重。
“可是,喜欢陆象行,好辛苦啊。你不知道,他的姐姐,一向看轻我,虽然表面上她们春风化雨,但我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傻子,不会看不出来她们对我的轻视和鄙夷,因为一句我想要回家,便被囚禁在陆宅一年。喜欢他以后,我每天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一开始,他讨厌我,对我动粗,后来,他躲着我,再后来,我就知道了,原来他心里早有人了……”
“我就像一个笑话,阖府上下皆知的笑话。一声声的‘秋夫人’,在‘阿兰夫人’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槅扇外庭院中一树擎天的云桑花上。
“我早就已经不期待婚姻。现在,无非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凑活过日子,尤墨对我好,我便也对他好,他敬重我,我也会给他体面,你说,这样相安无事地过活,不是比在长安战战兢兢,忍受一个忽冷忽热,把我当成别的女子的替身的夫君,要好得多么。”
陆象行咽喉梗着。
蛮蛮收回了思绪,望着面前仍然如水中礁石般岿然峻立的身影,俶尔勾唇,柳眉梅腮更如花面般姣好。
“庚。好奇怪,我居然会和你说这些。你就像我认识了好久的一个老朋友,也不知怎的,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熟悉跟亲切。”
在他望过来时,蛮蛮放下了翡翠盏,叉腰笑道:“我们很投缘吧。你放心,虽然你脸上黥了字,但是我相信总会有不嫌弃你脸上黥字的金花,凤凰山脚的那个女孩儿,不就对你有些心思么。只要你愿意,我答应替你保大媒,还不收你媒人钱。要知道,在尾云国,我秋意晚也算有些人脉声望的。”
说着,她拍了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为他做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