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明白了,那些送酒的江湖人士未必跟韦训有什么深情厚谊,或许只是畏惧他的名声,怕他在自己地头上兴风作浪,先送酒以示诚意。
再去看壁上涂鸦,只觉耳目一新,大开眼界。那头青色猞猁只用了草草几笔,却矫健飒爽,甚有神韵,可她想起韦训小名叫狸奴,又掩口轻轻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铃。
“难道你江湖外号就是某某猞猁吗?”
十三郎瞥了一眼师兄,小声说:“那倒不是。而且外号是别人叫起来的,不是自己取的……”
韦训心下大悔。
刚才用皮袋戏弄于她,谁想报应来的这样快。他本来没觉得自己外号和题壁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可是她这样乐不可支地打听,他顿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非常可笑。
于是不再作声,酒到杯干,迅速将那几壶酒喝尽。二三十碗烈酒下肚,不仅没有一丝上头迹象,脸色反倒越喝越是苍白。
这般喝法,那些容貌伟壮、腰带十围的豪客也要跌跌撞撞一醉不起,这体格清瘦的少年郎却像是喝水一般轻松。酒肆里其他酒客,店主,酒博士和厨子都出来围观。
一个人将桌上所有酒喝得涓滴不剩,韦训起身去结账,看见宝珠面前那一杯始终没动,便伸手端起一饮而尽。
这一路上也曾多次几人分食一张胡饼,或是一个梨子,可那都是掰开的。宝珠见他竟然毫不在意拿她用过的器皿饮酒,心下有些难为情。
然韦训行动从容洒脱,她要多说什么倒显得计较,只能装作没事发生。但少女莹白如玉的脸颊缓缓浮起如同醉酒般的酡红,她连忙戴上帷帽,放下面纱遮住容颜。
十三郎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捏一根筷子敲着空碗道:“烧春这酒真是奇哉怪哉,喝酒的人不脸红,没喝的倒是红了脸。”
宝珠一听,脸上更是发烧,恼羞成怒,弓起食指狠狠弹了他光秃秃的脑壳一下。
十三郎迟钝地捂住头:“唔,干嘛打我。”
宝珠怒道:“李元忆我都打得,怎么打不得你个嘴瓢的贼秃?!”
见她柳眉倒竖,杀气腾腾,十三郎不敢辩驳,平白吃了一个脑瓜嘣,唉声叹气:“苦也,苦也!”一边忙不迭把吃剩下的豆干和馓子都收进衣襟里去。
作者有话说:
鸲鹆辣这东西来自《酉阳杂俎》,确实是道上人联系的暗号,但具体内容没有记载,我编的
第17章
一行人吃饱喝足,从酒肆里走出来,看见那穿着绸衫腰悬钢鞭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等候,身后跟着两个家奴,各自牵一匹鞍辔精美的健马。一看见韦训出来,中年男子便笑脸相迎,走上前去自报家门:
“在下麟首鞭乔石,久仰青衫客大名,少侠路过此地,恕在下没能尽地主之谊,这两匹马是我乔家一点心意,请您路上代步用。”
韦训心中怏怏不乐,没精打采地说:“我没来过新丰,你又不认识我,久仰个什么?”
被他这么丝毫不给面子驳难,乔石一愣,心道传闻果然没错,此人孤傲不群,锋芒毕露,根本没有与江湖同行结交的意思。好在他这句话承认没有认错人,那就很好。
性情乖戾的陈师古一身惊人绝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文经武纬无不是顶尖,只要他愿意,正能做开派宗师,邪可为一代枭雄。所幸他一辈子只在发丘盗墓上钻营,倒是造福江湖。陈师古这一死,门徒风流云散,又是一大变数,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应对。
武学上继承陈师古衣钵的就是他的首徒,此人是个不世出的鬼才,一身反骨,连他师父都对他无可奈何。只是行踪诡秘犹如鬼魅,出师几年,跟他交手过的大都死了,既不知道他武功路数,也没几个人见过庐山真面目。如此连一个合适的外号都很难取,只能根据传闻取了一个“青衫客”。
乔石是多年老江湖,见韦训这样不给面子,不以为意,仍是满脸带笑:“贤师弟鬼手金刚邱任前几日从新丰经过,有幸一起喝了两杯。”
韦训呵呵冷笑:“死胖子贤个鬼,跟我有什么关系。”
乔石心想那是大有关系,邱任继承师门飞扬跋扈、眼高于顶的惯例,什么宗主前辈、大派掌门都不放在眼里,只有提起这位大师兄才有些又敬又怕的意思。前些天在夜宴上他赠了邱任五十两黄金,对方才‘不经意间’提起师兄的行迹,乔石立刻在城里布了人蹲守,看能不能碰上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游侠大盗。
与四海为家的游侠儿不同,乔家世代居于此地以贩马为生。他以钢鞭为武器,虽然家大业大,但武艺并不突出,乔石早就打定主意,就算不能顺利结交,也绝不能与他交恶,不管韦训说什么,都是你说得有理的亲和模样。
除了马,他本来还准备了两个妙龄家妓,但见韦训自带一个美貌红颜,怕惹恼了他,又赶紧让人送回家去了。
乔石笑吟吟地低声说:“方才想进去敬上一杯酒,见少侠有佳人做伴,不便打扰,才在这里等候。”
又将两匹健马的缰绳递出,韦训视若无睹,懒得理他。牵了驴,等宝珠坐稳了,拔出刚才插在酒肆门前的树棍,抓起缰绳就走。
乔石目瞪口呆,只见这位传说中孤高不群、锋芒毕露、一身反骨的少年天才,像个家奴一般牵着驴和驴上的人走了。
路上走了一段,宝珠看韦训只是闷声赶路,不像之前那样跟她闲聊瞎扯,知道是因为她方才取笑他题壁的事,于是说:“我听见那人叫你‘青衫客’,这是个不错的名号。”
韦训只低低“唔”了一声。
宝珠又说:“元稹有‘青衫经夏黕,白发望乡稠’,白乐天有‘白发更添今日鬓,青衫不改去年身’,甫里先生有‘香还须是桂,青会出于蓝。’这些名句都是赞美青色高洁,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寓意。”
韦训听她口吐珠玑,心下更觉寂寥。
“这名号只是不认识的人见我常穿这颜色的衣服随便取的,跟品性高洁不高洁没关系。穿青衫是因为青布最便宜,我天天钻在墓土里,喝死人的酒水,哪里洁了?”
宝珠沉默了一会儿,说:“再糟糕也没我糟糕。我受封万寿,却只享年十七岁就死了,距离一万岁还有九千九百八十三岁呢。”
韦训惊讶地回头望她一眼,见她神色凄然,眼眶微微红了,显然是牵动了心思。心想她如今无家可归,躯体确实还活着,社会关系却等同死亡,不管名字封号多好听,也没有人叫了。
十三郎此时插嘴:“你们都比我强,我没有名号,人们心情好喊我一声小和尚,心情不好喊我小秃头……”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宝珠,眨巴眨巴眼睛,“骂人的时候就是死贼秃了。”
宝珠被他逗得一乐,泪珠差一点儿没掉下来,回忆道:“我小的时候,耶娘有次带我去长安郊外踏青郊游,碰见一个赤足老道,看过我面相,说这孩子一生富贵顺遂,只是寿命不长,未婚配就会夭折。阿耶又惊又怕,急忙封我做万寿公主,长命锁平安符求了几大箱子,还专门建了座上仙观给我寄名祈福。没想到该来的还是会来。”
韦训问:“那老道长什么模样?”
宝珠说:“那时候我才一岁多,行动都要人抱着,哪里记得住事,都是宫中老人讲的。”她想了想又感叹道,“这世上名不副实的事也很多,我获封万寿而早夭,你叫韦训,又哪里训了?我看应该叫韦不训才对。”
陈师古确实因为逆徒从小就桀骜难驯才给他起这个名字,当然,没有起到一丁点儿作用。
韦训点头称善,于是三人相视而笑,将刚才的事都抛在脑后。
宝珠问:“刚才那人送马,你怎么不要?虽然不是什么骏马,代步也是好的。”
韦训说:“无事献殷勤。麟首鞭是个马贩子,十分的生意,七分买卖三分盗。他要是不怀好意,送两匹偷来的官马,路上就有些麻烦了。”
宝珠奇道:“官马的臀部都有烙印记号,一查便知,他岂敢盗取?”
韦训笑了笑:“祖辈都干这行,自然有门路秘诀。乔家有一种专门给马用的去腐生肌的金疮药,反复涂抹,烙印疤痕上能重新长毛,记号就看不清了。”
宝珠哇了一声,“好刁钻的马贩子。”
韦训又说:“听说最近几年也懒得这么干了,直接走耗损。”
“那又是什么?”
“马太娇贵,又挑食,很难伺候,长途跋涉不如驴皮实。水土不服病死,跑得久了累死,折了腿受伤而死,这部分就是耗损。只要跑通门路,报上去的耗损略高一些,官家的好马就成了死马,变成他们乔家的货物。”
韦训就此住口,斜睨了她一眼。
宝珠登时明白了。如今朝堂贿赂成风,妃嫔公主居于深宫,都有人能将门路摸过去,盼她们能给天子吹风,换个斜封官来做。年深日久,见怪不怪,此事虽与她完全无关,但她身为食天下封邑的皇族,此风却似乎又跟她有那么一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