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府中,五月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
在谢韵生产的前后几日,琅琊连着下了许多天的春雨,春风打湿园中海棠与桃花,粉色花瓣落了满地。山色空濛,云雾凝结,气候因为落雨反倒凉爽清新不少。
虽说有王妃的悉心照料,但谢韵是第一次生养,之前的身子又弱,到了孕期后期时,谢韵的手脚都水肿,整个人十分笨重,不仅仅是行走不便,她无论是躺着还是睡着都十分难受。常常夜半被腹中孩子的动作折腾醒,或是做些噩梦,被梦魇住,睡眠不足,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自己不太喜欢这个孩子,所以孩子每让谢韵难受一点,她便厌恶这里一分。
生产的日子谢韵约莫能推测出来,但生产还是来得十分突然。她午后醒来忽然感到身下一片湿润,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知道自己是要生产了。
接下来七八个稳婆都迅速地赶来,为她接生。
生产是谢韵一辈子感受过的最痛的事情,她生产的每一刻都因为疼痛而无力,好像要就此放弃。但是身下剧烈的撕裂疼痛,让她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她死死地抓住被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孩子生出来,稳婆也在引导她,让她不要将力气用在叫上面,否则后面若是脱力晕过去,孩子出不来,很有可能一尸两命。
谢韵的内心满是恐惧,她的眼泪混着汗水一齐往下流。她浑身都像是浸泡在水中,稳婆不断用热水为她擦拭身子。
她的血仿佛要流尽了。
她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这么恨晏回南。
恨他逼着她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恨他此刻不在自己身边,让她独自面对这趟鬼门关的时刻。她恨到希望将晏回南也拖到鬼门关前,让他先走。
与此同时。
青州,雨连天。
晏回南的手臂被一箭刺穿,医师正在一旁为他拔箭,暗红的血流了一地。
司武带着一个女人来到了营帐外,士兵进去通传:“将军,司武回来了。”
“让他进来。”
跟着司武一起进来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看上去年龄并不大的少女。
“将军,绿松找到了。”
第59章 秋风误(8)
经过一夜的痛苦挣扎,东方既白时,谢韵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生出来皱皱巴巴,通体呈紫红色,像个难看的皱皮猴子。
谢韵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生完之后便晕了过去。
一直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喻霰、卢龄玉竟然来了琅琊。
谢韵:“你们怎么来了?”
她没想过竟然会有人来探望。谢韵不认为自己和卢龄玉算是闺中好友,好到自己远在琅琊生孩子,她要过来,便没有想过这些事。
但是卢龄玉却来了。一身素色锦衣,清冷如月,又不失女官身上自带的严谨精致气质,从头发丝儿精致到鞋底。她就连来探望生产的人,说话时都是一本正经的像是在处理公事。
但谢韵知道,此时的卢龄玉是温柔的,即便表情看不出,从她风尘仆仆赶来也可见得,她待自己是不一般的朋友。
卢龄玉自幼的家世,现在的地位,她都无需对任何人攀颜附会。所做一切,和谢韵一样都是出于本心。
她扶谢韵起来,依靠在床头,“年关时,月溶的孩子生了。是个女孩儿。如今李巍和月溶算是儿女双全了,他们高兴得很。我算着,若是正常,你也该是这个时候生产,便告假过来了。本想提前到给你帮些忙,但是沿途多雨,路上耽搁了半个月。”
说完卢龄玉握住谢韵的手,她的手指纤长,握得很紧,似乎是想传递一些力量给谢韵,“辛苦你了。”
因为卢龄玉的关心,谢韵险些又要掉眼泪,鼻子一阵发酸。她这阵子的委屈与难受,几乎无人倾诉。她感谢王妃对自己的悉心照料,但她心中的想法,王妃却未必能懂。
可是卢龄玉一来,就像是一个童年时亲近的大姐姐过来,给了谢韵底气一样。
见谢韵状态不对,卢龄玉倾身抱住了谢韵,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你如果想走,我会帮你。”
卢龄玉早看出了谢韵的身不由己,她愿意帮助谢韵彻底离开这里。
可以说她这一趟来,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这个。
在谢韵刚怀孕那一阵,卢龄玉经常去将军府同她聊天,谢韵眉眼间凝结的愁云,卢龄玉能看出来。
谢韵眼含热泪,惊讶不已又感激万分地看着卢龄玉。
但很快她想到喻霰这次也来了,“可是大理寺卿……”
卢龄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多谢龄玉姐姐。”谢韵感激地再次抱住她。想不到自己此生有过两个亲生姐姐,可她们只想刁难谢韵,打压谢韵。
反倒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懂她,助她。回想起来,谢韵第一次逃跑也是有了卢龄玉的帮助,若非晏回南一早察觉了卫鸿等人的存在,谢韵也许真的在卢龄玉的帮助之下逃脱了。
谢韵心里还在愧疚自己会连累卢龄玉,可没想到她居然愿意再一次帮助自己。
卢龄玉轻轻拍了拍谢韵的背,闭上眼惬意地笑道:“我也要谢谢你。”
知音难觅,谢韵懂卢龄玉。
卢龄玉又何尝不懂谢韵?
这是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但卢龄玉不免有些担忧,她把熟睡中的孩子给谢韵抱来,“你醒来之后还没看过你儿子吧?看看?”
谢韵伸出手拨开挡住他脸的小被子,里面一个软软糯糯比糕点还香还软的小
团子正熟睡,呼吸浅浅地打在谢韵之间上。
这居然真是她自己生出来的小家伙,一个和她流淌着一样血液的小团子,温温热热的,睡着时乖巧地不像话。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十月怀胎,她与这孩子有了中莫名的感情连接。晏回南说得不错,她纵然再恨他,她也会对孩子心软。
“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我可以帮你离开,但你要想好,将来若是后悔,再想回来,就更难了。”卢龄玉关切道。
无论谢韵如何选,卢龄玉都会支持她。若是没有孩子时,谢韵抽身便走,走得干净利落最好。但生了孩子之后,她再离开,便有了抛弃亲子这一条。
无论外人如何说,最重要的第一条,谢韵自己是否会后悔?
卢龄玉道:“或许,你也可以带上孩子一起走。”
在孩子尚未成型时,谢韵还可以选择要与不要它,那时她不会真的有很重的心理负担。但如今孩子已经出生,他将来会长大成人,会有自己的思想,他是否在将来的某一天怨恨自己的母亲抛弃自己?是否会像谢韵如今这般“恨”一样,恨他的母亲?是否会被晏回南影响到。
孩子出生后,便是一份沉重的爱与责任。这些事都不得不去考虑。
但思索片刻后,谢韵还是偏过头去,不再看孩子,“留在京城吧。”
她若是带着孩子离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每当她想到之前晏回南怀抱着她入睡的那些夜晚,他所说的那些话。
晏回南也许会喜欢这个孩子,将他留在晏回南身边也许比在自己的身边要好。
她自己的安稳都尚且不能保证,如何给孩子一个安稳富庶的成长环境?
“既然你意已决,便这样定了。我之后会找机会带你出府,然后送你出去。”卢龄玉的神情认真,“孩子在京城你也可以放心,有我。”
卢龄玉和喻霰在琅琊待到了夏初,孩子已过了满月,谢韵的身子也养好了些,此时再走更合适。
飞镜也已经回来,只是他此去并没有见到谢润。
“公子也已经上了战场。”飞镜比手语道,“大梁内部如今的确如三皇子所言,朝中之事几乎都是三皇子在打理了。原本大梁的太子如今被废,太子之位空虚,大皇子几乎是个废人了,已经不会再有机会东山再起。但公子战争爆发时,便已经随军前往了巫山。”
谢韵不知道谢润究竟要做什么,但他此举一定有他的目的。
只是身为姐姐,还是难免担心谢润的安危。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传来,此时她只能选择相信弟弟。
离开的时间定在了满月酒之后,大家尚未从满月酒的喜悦当中回过神来。卢龄玉借着陪谢韵出府给孩子买些东西的由头,带了她出门。
因为有卢龄玉带着,又有飞镜跟着,喻霰并未多想。况且孩子还在府中,王妃更是没有想到谢韵会趁机离开。
出门之前,孩子刚刚在谢韵的怀中睡着。他才出生一个月,连人都认不出,但天然的亲近谢韵,粘着谢韵。只有闻到谢韵身上的味道,才能安心入睡。
睡着之后小嘴还会无意识地吮吸谢韵的手指。
当初想要打掉这个孩子时不觉得,如今竟然觉得离别是一件如此令人难过的事。也有可能是因为产后,谢韵的情绪变得更加多愁善感,她刚迈出府,便忍不住心疼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