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谦深吸一口气,艰涩问:“如果一切按照您要求精细养着,不知……家母能延寿多久?”
云灯大师沉默少顷,缓缓伸出枯瘦的手,五指张开,虚虚比画一下:“竭尽所能,最多五载寿命。”
五年。
不算多,但至少还有五年。
人心至贪,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但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谢执砚看了谢怀谦一眼,他先回过神,深深一揖,语气诚挚:“有劳大师!”
云灯大师眼中有慈悲,亦有叫人看不透的智慧,平缓道:“万般皆是缘法。”
“只是看来老衲与国公府之间的缘,还不止这一桩。”
“阿兄?”
盛菩珠终于注意到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郎君。
起初只是面熟,等看清楚后,她整个人愣住。
裴策!
十三岁时与她分别,就再也寻不到踪迹的兄长。
盛菩珠没掩住惊呼,杏眸瞪得圆圆的,满是惊讶与不可思议。
眼底已有沧桑之色的男人笑了笑,他应该是想像小时候那样摸一摸妹妹的脑袋,当视线落在盛菩珠如云一样端庄的发髻时,他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又若无其事收回去。
“好久不见。”
“珍珠。”
“阿兄怎么和云灯大师在一起?”
“您这些年去了哪里,母亲寻了你好久。”
盛菩珠想问的东西实在太多,说到后面竟有些哽咽。
“小珍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哭。”沈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底笑容渐深,“当年与你分别,我乘船去了蓬莱,之后从蓬莱前往波斯,我在波斯遇到了云灯大师,之后我拜入他门下,是他记名的俗家弟子。”
“从登州离开,我已改姓为沈,这些年一直跟着师父云游四海,行医救人。”
“我才没有哭,阿兄成亲了吗?”盛菩珠看着已经生出白发的鬓角,心口钝痛。
沈策笑了笑:“不了,阿兄不成亲。”
“阿兄这样挺好的。”
屏风另一头,云灯大师笑得高深莫测,他若有所思看着谢执砚:“亲兄妹罢了,谢家三郎也该心宽一些。”
“时常吃醋,实在不利于身心健康。”
一百多岁的老人开起玩笑,也是直戳人心窝子的。
谢执砚薄唇抿紧,若无其事走上前,把妻子往怀里带了带,不动声色把看着很亲昵的两人,分开一些距离。
“夫人,不介绍一下?”
盛菩珠迎上谢执砚深邃的目光,想和小时候一样去拉兄长的衣袖,手还没伸出去,就被身后的男人紧紧握住。
“郎君,这是我阿兄,裴……不,阿兄姓沈,单名一个‘策’字。”
“谢执砚,菩珠的夫君。”
谢执砚只是抬眸,连手都没伸,语调浅得像对陌生人。
沈策颔首,同样冷淡:“我家菩珠这几年,有劳你照顾。”
盛菩珠不懂好端端的,这两人怎么火药味这么重。
她拉了拉谢执砚的衣袖,小声问:“祖母的身体,云灯大师怎么说?”
谢执砚神色沉了沉,光影映出他眉宇间的疲惫和湿寒的水汽,声音沙哑,艰难地说了一个数字。
“真没别的办法了?”盛菩珠感到难过。
老夫人今年因为生病,早就准备好的寿宴也没办成,平时每天都是乐呵呵的样子,就算生病难受,也从不折腾人。
云灯大师和沈策要留在府里,嬷嬷已经手脚麻利把客院收拾出来。
屋外倾盆而下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薄薄的月辉落在地上,到处都湿答答的,就像盛菩珠此刻的心情。
烛火摇曳,夫妻两人已经回到韫玉堂。
“你说我是不是贪心了。”
“之前宫里太医束手无策,云灯大师能延下祖母五年的寿命,我心里依旧觉得不够,为什么如此不公,祖母这样好的长辈,就不能长命百岁。”
盛菩珠见谢执砚褪下湿透的外袍,她语气带着困扰,却又无法抑制心里的遗憾。
她很少这样直白表露自己的情绪,眼眶红得厉害,声音听着每一个透着伤心。
谢执砚转过身,微凉手掌轻轻牵过她的手,连同那点不安一起包裹住。
“贪心?”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夫人这不叫贪心,人之常情罢了。”
“祖母这一生有太多的遗憾,五年,我们能做很多事。”
他顾不得身上的潮湿,手臂用力把盛菩珠抱起来放到怀里,窗外月色清冷,更衬托两人之间少有的温情。
盛菩珠望着漆沉的天幕,见他脸色苍白,身体也比离家前消瘦,软声道:“郎君快去沐浴,水要凉了。”
谢执砚笑了笑:“不急,让我抱抱你。”
“回来这一路,我不知沈策就是你阿兄裴策,他倒是掩饰得好,一路上对我各种试探。”
盛菩珠眼睫眨了眨,终于不再那么难过,不解问:“那他早就知道你了?”
谢执砚嗯了一声:“本就是以靖国公府的名义去请他。”
“他只要打听,自然知道。”
第94章
翌日天明。
雨停,但依旧有些阴沉沉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老夫人靠在柔软的大迎枕子上,呼吸依旧有些喘,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她喝完汤药,接过蒋嬷嬷递上的湿帕擦了擦嘴角,目光缓缓侧移,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沙哑问:“菩珠,我昨儿恍惚听长公主娘娘提起,你还有一位兄长,现在是跟着云灯大师修行,对吗?”
盛菩珠闻言,随即笑着颔首:“嗯,您听得没错。”
“我确实有一位阿兄,不过不姓盛,姓沈,这几年一直跟随云灯大师云游四海,潜心修习医术和佛法。”
不姓盛,反倒是姓沈。
老夫人活了这把年纪,自然听得懂这一番话中委婉的解释,恐怕她这位兄长是盛大夫人嫁入明德侯府前,就生下的孩子。
多半是和离再嫁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老夫人心底感慨一声,她有些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盛菩珠近前。
“好孩子,既然你阿兄也在,你守着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
“你母亲身子弱,想必也许多年没有见过长子,咳、咳咳……眼下回来,还不赶紧带着他回去看望你母亲,让她好宽宽心。”
盛菩珠轻轻为老夫人抚背顺气,唇角漾开一抹柔软的笑。
“您放心,阿兄心里一直惦记着母亲。”
“只是他说了,这几日天气沉郁,阴雨连绵,家母的身子骨本禁不起大喜大悲的折腾,他此番回来,暂且不会离开长安,只等过几日天气放晴,他再去明德侯府磕头行礼。”
老夫人听完,长长叹了声,带着无尽的怜惜:“你母亲有福气,你这位阿兄不愧是跟着云灯大师修行,事事周全考虑,难为他的这番心意。”
“所以您好好养病,阿兄先留在客院小住,您有哪里不适,尽管找他。”
“好。”老夫人含笑应了声,眼皮渐渐沉沉,没多久就精神不足睡过去。
午后,窗子开了一道很窄的缝,竹帘低垂,外间生了小炉,蒋嬷嬷小心翼翼往里边添水,药香氤
氲。
沈策坐在老夫人榻前的月牙凳上,三指轻搭,凝神静气。
他眉目清朗,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类似松木的气质,明明也才二十五不到的年岁,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盛菩珠在一旁瞧着心疼,语调不自觉柔软几分:“祖母的身体可还好?”
沈策点点头:“脉象已经逐渐平稳。”
“师父开的药,按照方子上的要求,每日三回,一次都不能少,忌口相克的东西也都写出来了,务必让人仔细些。”
蒋嬷嬷神情严肃点头:“您说的我都已经交代下去,屋子内外也按照要求添了不少花团锦簇的植物,熬药的婆子安排了三人相互盯着,每天送到小厨房里的食材,都会一次检查三遍。”
沈策收手,又重新拿了笔墨写了几张药膳方子:“都是寻常的食补,如果老夫人爱吃就多做几回,觉得味道不好,那就不必勉强,一切都以她的喜好为主。”
“是。”蒋嬷嬷伸出双手郑重接过,“有劳您。”
诊脉后,兄妹二人坐到外间小声说话。
盛菩珠吩咐蒋嬷嬷端来几样精致的茶点:“阿兄跟着云灯大师,有忌口吗?”
沈策笑了笑:“师父并未要求我忌口。”
盛菩珠当即端起一个白瓷盘,献宝似的给他看:“那阿兄尝尝这个,府里厨娘最擅长做‘玉露团’了。”
沈策不由得失笑:“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啊,只是你阿兄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馋嘴的少年。”
提起当年,自然不约而同想到了洛阳裴氏。
那时候他们只是以表兄妹相称,互不知道对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