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菩珠站起来,朝秦氏福了一礼,搭着杜嬷嬷的手转身要走。
秦氏在床榻上撑着身体坐起来,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能问出来。
“娘子真的不想管家?”
“还是因为可怜大夫人。”直到走远了,杜嬷嬷才把心底的疑问说出来。
见四周没人,盛菩珠也就直白说了:“我若接了这管家的活,我每日至少要减去一半时间,在内宅的琐碎上。”
“人各有所追求。”
“大伯娘因为不甘,管家权视作比命更重要的东西,于我而言,倒是成了麻烦,我不如主动些给她。”
“好嬷嬷,您就当我是性子疲懒,眼里心里都是琳琅阁的生意,铺子里许久都没有出新的首饰了。”
“我若再不想一想法子,寻些新鲜的花样。”
“唉……”
“恐怕是要生意惨淡了。”
杜嬷嬷其实很想问,寻什么新鲜的灵感,但是她根本不敢啊。
只要一想到,琳琅阁铺子里,还养着一群年轻鲜嫩的小郎君,她心口就突突地跳,根本不敢深想,万一哪天她家娘子这大胆又放肆的举动,被谢家郎君发现。
哎哟。
她家娘子那小身板,根本受不住谢家郎君的勇猛啊。
第36章
今日未落雪,阳光尚好。
府邸的回廊下种了成片的墨兰,暖融融的光晕落在兰枝上,树丛里堆积着皑皑白雪,雪上映出枝丫摇曳的影子。
盛菩珠带着杜嬷嬷沿着抄手游廊穿过,行至通往韫玉堂方向的垂花门处,空气中残留着雪后特有的清冽草木香,又被廊下的微风拂面,裹着一丝清冷冷的凉意。
行至垂花门,枝叶簌簌盛中,夹杂了一丝细微的极有规律的轱辘声。
“嫂嫂。”
谢既言的轮椅停在五步之外,银白的狐裘大氅,膝头盖着绒毯,上面搁着一个竹编的食盒。
他朝她行礼,恭敬又克制。
盛菩珠停下来,微微颔首后,屈膝还礼:“三叔。”
谢既言清瘦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一下,随即松开,他脸上是平静得体的浅笑:“嫂嫂是来探望母亲?”
“嗯。”
“伯娘生病,我作为晚辈理应探望。”盛菩珠点了点头,视线礼貌落在谢既言膝头的食盒上,并未直视他的面容。
“劳烦嫂嫂挂心。”谢既言的目光,终于不受控制,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小心翼翼抬眼,又迅速落回她裙裾下方露出的一点绣鞋,鞋面坠着的珍珠上。
“雪天路滑,三叔小心。”盛菩珠见单独一人,善意提醒一句。
谢既言闻言,搭在绒毯上的掌心重重压在膝上,胸腔像是被堵着,喉咙灌满了苦涩。
若当年他没有一意孤行去了玉门关,若两年前他没有重伤濒死,是不是在兄长定亲前,他能先一步去求祖母同意。
一旦这种想法从心底生出,就像针一样,猝不及防刺得他悔恨又不甘。
可是一切没有如果,这些求而不得的念头,不过是他痴人说梦的幻想罢了。
“前些日,母亲糊涂做了一些荒唐事,希望嫂嫂莫要放在心上。”
谢既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寻常的关切。
相隔五步的距离,已经是他能做到的,离她最近的一次。
禁锢他的不光是残破的身体
和身下的轮椅,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是百年谢氏的宗族礼法。
“劳三叔挂心,我并未放在心上。”盛菩珠微微侧过身体,让出身后的路,朝后方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既言喉结滚了滚,咽下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嫂嫂为何不放在心上”。
他指尖紧攥住膝上的绒毯,与谢执砚有三分相似的面容,依旧是温润君子的模样。
掌心用力握紧轮椅两侧,肩膀和手臂用力,轮椅朝后方退了退,然后侧拐到道路一侧:“多谢嫂嫂关怀,请嫂嫂先行。”
“有劳。”盛菩珠应了一声后,便不再多言。
她带着杜嬷嬷从他身侧走过去,襦裙拂过青石板,鞋面上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的步伐,如同蝴蝶翅膀一晃一晃,显得格外的灵动。
谢既言没有回头,苦涩如同涟漪,几乎将他淹没。
直到盛菩珠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垂花门尽头的回廊时,谢既言才微微侧过头,视线贪婪而无声地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窈窕倩影。
午间明亮的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杏色的襦裙,貌美窈窕,连发髻上的簪子,都像是精心挑选过的,端庄秀美,是连老天爷都偏爱的女郎。
“咳咳咳。”谢既言捂着心口,将所有的情绪压抑,然而压抑得越深,就越发滋养出极度的钦慕与渴求,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痛苦与绝望。
他轮椅扶手上那只苍白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筋,微微颤抖。
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
单单只是这样,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笼罩在冬日的冷意里,与身下冰冷的轮椅融为一体,像是没有生命的死物。
“老天爷。”
“郎君,您怎么独自在这里,您身边伺候的小厮呢?”王嬷嬷从秦氏院子出来,转过回廊就看到唇色苍白闭着眼睛,好似已经被风雪冻住的谢既言。
“嬷嬷。”
“不必惊慌,我有些累了,在此处休息而已,死不了。”谢既言睁开眼睛,苍白的唇勾了勾。
“您吓坏老奴了。”
“郎君既然来了,可要去看看夫人?”王嬷嬷壮着胆子问。
谢既言面无波澜:“母亲用膳了吗?”
王嬷嬷当即笑道:“刚用了汤药,在暖阁休息,正准备用午膳呢。”
“郎君不如一同?夫人定会高兴。”
“不了。”
“我陪母亲说一会儿话,说完就走。”谢既言指了指身后,“劳烦嬷嬷推我过去。”
他藏于袖中的一双手,实在抖得厉害,以至于能稳住身形端坐,不让自己显得过于狼狈,已经用了他全部的毅力。
王嬷嬷没看出端倪,只笑着应下。
算起来,谢既言与秦氏已经快半年未见,自从谢既言重伤后,他在府中就像透明人一样,时常以养病为借口,拒绝任何人的探望。
“既言。”秦氏看着半年未见的次子,刹那红了眼眶。
“天冷,你怎么身边也没跟个人,万一摔了,伤了可怎么办?”
屋里未开窗子,气流不通,弥漫着浓而苦涩的药味。
谢既言朝秦氏行礼,皱了皱眉:“儿子知晓,下次会注意。”
秦氏叹了声,然后又觉得这样不好,赶忙勉强笑了一下:“身子可有好些?”
“前些日我让嬷嬷给你送的那些名册,里边可有你喜欢的女郎。”
“若是有喜欢的,我不日就给你把亲事定下,也免得我日日操心你的婚事。”
谢既言神色很淡,语气更是沉冷:“母亲不必费心,儿子如今已是废人,若是娶妻,无非是连累别人。”
“这怎么能说是连累!”秦情绪上来,哽咽一声,紧紧抓住谢既言冰冷的手掌心,“我的儿,当初你若不跟着执砚和你祖父习武,若是你能好好听你父亲和兄长的话,认真读书,何至于此!”
谢既言闻言,好似在笑,可眼底并不见半分笑意:“母亲是在怪祖父?”
“还是在怪执砚?”
“为何母亲要觉得儿子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是别人之错,若是执砚没有把我从玉门关的黄沙里挖出来,母亲今日还能见到活生生的儿子吗?”
秦氏所有的不满堵在喉咙里,她死死咬住牙:“我知道你受伤怨不得谁,我……我就是心底难受。”
“好了,不说这个了。”
“我知道你敬重执砚,比起明宗,从小到大,执砚才像是你真正的兄长,容不得我抱怨半分他的不好。”
秦氏擦了一下眼睛,勉强让自己语气温和一点:“既然册子里的小娘子你都不喜欢,那我再想办法给你问一问。”
“正好过几日冬至,明德侯府二娘子生辰正巧赶在冬至当天,你嫂嫂方才也给我递了请柬,到时我在给你打听打听。”
“好孩子,你到时与我说说,你喜欢怎么样的女郎。”
谢既言呼吸顿了顿,不动声色把身体往前靠了靠:“明德侯府?”
“嗯。”
“因为你嫂嫂的关系,我们靖国公府与他们是姻亲,到时候都要去的。”秦氏正愁该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既不显得过分讨好,也不会失了脸面。
“母亲,儿子在府里待得沉闷,想要出去走一走。”谢既言往轮椅上靠了靠,漆眸压着淡淡的温和,看着秦氏。
秦氏先是一愣人,然后大喜,她顾不上多想,赶忙道:“正好明宗病着,你就代你兄长,与我一同可好?”
谢既言点头:“儿子听从母亲安排。”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