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慕族长对着霍翎举起酒杯,用娴熟的汉话说出一长串祝寿词,表达了他对霍翎的钦佩之情。
霍翎笑着端起酒杯:“卫慕族长客气了。对了,早就听闻卫慕族长心慕中原文化,怎么就没想过给自己取一个汉人姓氏呢?”
卫慕族长先是一愣,而后大喜。
他立刻顺着霍翎的话音道:“怎么没想过,现在羌州成为了大燕的地盘,下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改一个汉姓,好早日融入大燕。
“还望圣人开恩,为卫慕氏赐姓。”
霍翎道:“定国公的李姓,乃前朝皇室所赐的国姓,本就是中原姓氏,又沿用了那么多年,无需多此一举改动。卫慕氏是羌人中的第二大部落,你们既是真心归附,朕就给你们赐下霍姓……”
“母后。”季衔山突然开口,“卫慕一族世代亲近大燕,在对付拓跋氏时更是立下汗马功劳。依儿臣之见,不妨效仿前朝皇室,给卫慕一族赐下国姓,以示朝廷对卫慕一族的嘉奖。”
原本还在吵吵嚷嚷的宴会,在一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霍翎循声看向季衔山,季衔山却并未与她对视,只是盯着卫慕族长,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卫慕族长,朕愿赐国姓予你卫慕一族,你还不速速谢恩?”
卫慕族长这下是真的大喜过望了,他万万没想到卫慕一族还有能被赐予国姓的一天。
丁景焕眉心微蹙,正要起身说些什么。
霍翎摆了摆手,止住丁景焕的动作。
“多谢圣人。多谢圣人。”卫慕族长对着霍翎行了一礼,又连忙给季衔山行了一礼。
“蠢货。”李宜春用酒杯挡住自己的嘴,轻轻吐出两字。
结果李宜春刚刚放下酒杯,就被霍翎点了名。
“定国公。”
李宜春起身出席:“圣人。”
“我与定国公相识多载,定国公无需如此客气。”
李宜春可不敢再拿两人以前的相处方式来套现在:“君臣有别,这是臣应该做的 。”
霍翎声音温和:“今后羌州的军事,还要多仰仗定国公。”
李宜春既是以前的羌戎王,又是主动投诚过来的,于情于理,大燕都不好直接夺了他的兵权。
所以在商议过后,李宜春依旧会执掌一军,但燕羽军的驻地也会从行唐关移到羌州,与李宜春形成制衡,不让李宜春在羌州一家独大。
李宜春连忙表态:“不敢,臣一定竭尽所能。”
霍翎笑了一下,道:“说起来,与定国公搭班子治理羌州的羌州知府,你也是相熟的。”
李宜春诧异道:“臣所熟悉的同僚,也就是使节团的几位使臣了。”
霍翎颔首,平静道:“不错,宋副使乃治世能臣,我有意将他派往羌州宣抚一方。”
季衔山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霍翎。
……
“祖父。”
千秋宴结束后,众人都各自打道回府。
陆淮扶着陆杭上了马车,待到车帘落下,陆淮就迫不及待开口:“今日之事,您怎么看?”
陆杭闭目养神:“不急,有什么事,回到府上再说。”
陆府,书房。
不等陆淮再次开口相问,陆杭直言不讳:“你做好准备,过两天上折子,自请前往羌州任职。”
陆淮惊讶:“祖父!”
陆杭道:“你是皇后的亲生父亲,身份太敏感了。趁现在能脱身,尽早脱身吧。带你媳妇一起去任上。”
陆淮还是难以置信:“何至于此。”
陆杭道:“不要往坏处想,你可以往好处想想。
“羌州虽是苦寒之地,但也正因为它百废待兴,才更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你出身富贵,仕途平顺,比旁人少了一番磨砺,这是好事,却也是一件坏事。
“而且只要我一日不从吏部尚书的位置退下去,你就始终无法当上衙门主官,倒不如离开京师,天高海阔。”
陆淮道:“可是岳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连今晚的千秋宴都无法出席,我媳妇未必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师。”
陆杭道:“你媳妇实在走不了的话,就让她继续留下来吧。但你得离开。”
“是。”陆淮应得干脆,“我这就回去写折子。”
等陆淮离开后,陆杭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幽幽叹了口气:“这朝廷啊,还真是一刻也清闲不了。”
***
在季衔山突然出声,说要给卫慕族长赐国姓时,宋叙就暗道一声不好,而太后当着大庭广众的面直接宣布他的任命,更是坐实了宋叙的猜测。
宋叙担心季衔山会受到刺激,第二日一早,宫门刚开,他就立刻递了折子进宫求见季衔山。
昨日的喜庆与热闹还带着些许余韵,而太和殿里,唯余一片冷清。
季衔山坐在窗边。
先前那盆垂丝海棠被摔碎后,宫人就换了个位置摆放盆栽。
阳光打在季衔山的手背上,他问宋叙:“宋老师,你能不去羌州吗?”
宋叙苦笑:“怕是不行,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季衔山沉默片刻,痛苦道:“都是因为我昨晚的自作主张惹怒了母后,才连累了宋老师。”
宋叙一惊,连忙否认:“陛下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宋叙直接将丁景焕的那番说辞挪过来用:“朝堂需要派遣能臣宣抚羌州,在当地进行教化和移风易俗。臣熟知羌州的风土人情,又不畏艰辛,很适合这个职务。”
季衔山摇头:“不,我了解母后。她将我的人一个个贬谪出京,现在连宋老师也要被贬出去了。明明你才刚立下一个大功。”
宋叙上前两步,将手掌搭在季衔山的肩膀上:“陛下,慎言。”
“慎言……”季衔山自嘲一笑,“朕在皇宫里,在自己的寝宫里,都需要慎言了吗。”
“我去求母后。”季衔山突然站起来,“我去求她,让她改变心意。”
“陛下。”宋叙拉住季衔山,“不是我不让你去找太后,而是你现在的情绪有些激动,难免容易说错话,伤及母子感情。还是先冷静下来为好。”
“我没有办法冷静,我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
“您与太后,毕竟是血脉至亲,如果有什么矛盾与误会……”
宋叙说着说着,就有些说不下去了,这样的言语未免苍白无力。
一般的矛盾与误会,都可以想办法化解开,但是,权力之争,要如何避免,又有谁肯退让?
政权交替之下,还能容得下多少温情脉脉。
“血脉至亲……”季衔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湿润,“是啊,我与母后,毕竟是血脉至亲……”
已经被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再次复苏,天狩九年到天狩十年的除夕夜,那场风雪杀戮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梦魇。
“母后当真疼爱我吗?”
季衔山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宋叙,又像是在问自己:“一个人,会真心疼爱她的工具吗?”
他在母后心目中,到底是她的亲生孩子,还是她弄权的傀儡?
如果母后真心疼爱他,那她的疼爱,为何会让他如此痛苦?
第174章 [日月合璧,九鼎归凤……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为它不足为外人道也。
季衔山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即使现在情绪再崩溃,他也没有对宋叙吐露过哪怕一个字。
宋叙绞尽脑汁,才勉强劝住冲动的季衔山。
他在宫里待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宋叙不好再继续逗留,但看着季衔山那副失神的模样,宋叙还是有些不放心。
还是季衔山开口劝他:“宋老师,你回去吧,我已经无碍了。”
宋叙轻叹:“那臣就先告辞了。”
“嗯。”季衔山用手掌遮住眼睛,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他的心绪,“还有,方才问你能不能不去羌州,是我情急之下的气话,你莫要因此为难。”
宋叙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季衔山。
幼时那个跌跌撞撞跑进母亲怀里撒娇的孩童,与此时这个痛苦自哀的青年身影,几乎完全无法重叠在一起。
宋叙一直不相信老师文盛安致仕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但看着这一幕,那番话就自然而然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至尊母子,与寻常人家的母子,岂能一样?你所看到的太后和陛下的关系,也许只是太后想让你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