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宗室来说,上头坐着的人是太后还是皇帝,差别可实在是太大了。
宗室的权力来源于血缘,来源于他们和天子是一个老祖宗,大家都姓“季”。
他们可以坐视太后把持朝政,但要是太后生出牝鸡思晨、取而代之的想法,那对于宗室众人来说,可就是大大的不妙。
尤其是近几年来,太后隐隐间一直在压制宗室的势力。
不少原本身居要职的宗室都被慢慢边缘化,这让宗室对太后越发不满。
可以想见,要是真让太后坐上了那个位置,她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的,肯定就是季姓宗室。
阳安长公主也叫霍翎一声“母后”,她与霍翎的关系,也比乐平长公主与霍翎的关系要更亲近些。
但这份关系再亲近,也不如阳安长公主和季衔山的关系更亲近。
更何况,到底是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后掌权,自己得到的权力更大,还是自己支持亲弟弟掌权亲政,成为镇国长公主后,得到的权力更大呢?
这根本就不用纠结。
季衔山沉默片刻,低声问:“你们想要做什么。”
“逼宫,兵谏。”
季衔山眸光一凝:“皇宫内外都是太后的人,想要逼宫成功,非常难。”
阳安长公主道:“四支禁卫军里,许多中上层将领都是直接听命于太后,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忠于太后。有少部分将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拉拢过来的。
“逼宫需要的人手并不多,只要有一部分禁卫与我们里应外合,配合着我们打开宫门,包围寿宁宫,擒住太后,再隔绝太后和宫外的所有联络,解决掉那些效忠太后的文武心腹,剩下的事情,就不难办了。
“毕竟,你才是皇室正统,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阳安长公主握住弟弟的肩膀,深深凝视着他大病未愈,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庞。
“我知道陛下在顾虑些什么,太后是我的嫡母,这些年里对我也多有照拂,难道我会伤及太后的性命不成?只是想请太后从寿宁宫退回慈宁宫颐养天年罢了。”
第181章 一等承恩侯。
慈宁宫,坐落于后宫之中,规制比皇帝的太和殿和皇后的凤仪宫都要略大上一些。
原是太祖皇帝为生母所建,后来就成为了大燕历代太后的居所。
在霍翎成为太后以后,为了方便参政议政,她选中了位于太和殿不远的景阳宫,扩建成寿宁宫。
而慈宁宫,依旧空置着。
阳安长公主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用文谏的方式无法让太后还政,那就干脆用兵谏。
皇权不讲究什么温良恭俭让。
皇权从来都是建立在血腥残暴上的。
这个道理,阳安长公主相信季衔山比她更明白。
季衔山抬起头,眼中有种真切的悲哀。
阳安长公主见他沉默,生怕他死脑筋转不过来,语气也有些急了:“我知道你和母后感情深,可是你要知道,母后要的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也不是大兴土木沉迷享乐。如果母后要的只是这些,一切反倒简单了,都不用你或者国库掏钱,我都愿意掏出这笔钱来给母后尽尽孝心。”
季衔山示意她稍安勿躁:“我明白二姐姐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阳安长公主也不敢逼他太紧,毕竟季衔山还生着病,“罢了,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可能想不开,反正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这些天好好想一想吧。等到你病好了,我再进宫来问你。”
季衔山摇头,说出的话完全出乎阳安长公主意料:“不能从长计议了。此事必须要快,必须要出其不意。”
前几日宋老师进宫见他时,还说赴任的时间没有定下来,应该能过完他的加冠礼再走,结果昨日就突然收到了朝廷的调令,连进宫辞行的事件都没有。
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莽撞和冲动付出代价。
母后已经开始对他警惕与戒备起来了,越是从长计议,留给他们行动和反应的机会就会越少。
“你……”
阳安长公主被季衔山的果决吓了一跳,她原本还以为自己要苦口婆心劝说很久呢。
不过这样也好,能早点下定决心,自然是最好了。
还在病中的身体无法维持长时间的思考,季衔山用手揉了揉眉心,坐到塌边。
“明日就是大朝会了,你先与我说说,诚郡王、肃郡王他们可有什么打算。”
阳安长公主又惊又喜,连忙给季衔山倒了杯热水,塞到他手里:“诚郡王有意联络宗室和一些老臣,让他们在大朝会上狠狠驳斥那句天命谶言,让更多人看清楚太后的打算和野心,这样也有利于我们后续的行动。
“此次反对太后、要求太后还政的声势,一定会远超前几次,如果太后还像以前那样一意孤行,将反对她的人都驱逐出京,这肯定引起更多人的不满。
“还有肃郡王,他说他可以联系肃老亲王的几个旧部……”
阳安长公主将几位宗室长辈的打算一一道出。
她看着季衔山,又道:“当然,你要是觉得不妥的话,可以直说。”
季衔山捂着胸口低咳两声:“就这样吧,既然诚郡王他们已经安排好了,那就照着这个做吧。我明日会称病不去大朝会,接下来一段时间,也都不会出现在人前。
“二姐姐不要再随意进宫与我联络了,那太扎眼。我这里有一条线,想联系我的话,可以通过这条线上的人联系我,这是绝对隐秘的,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季衔山给阳安长公主报了城西一家首饰铺子的名字,让她有事就通过那家的掌柜给他传信。
姐弟两简单敲定好细节后,阳安长公主就告辞了,留季衔山在屋里好好休息。
季衔山喝了一口热水,却因为心不在焉,被水呛进了食道里。
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将原本苍白的神色咳得满脸涨红。
季衔山深深喘息几下,视线落在一旁的烛台上。
他伸出手,指尖落在跃动的火焰旁边,感受着火焰灼烧手指的痛楚。
明灭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底,于是他的眼里也仿佛起了一场燎原的火,将一切烧成荒芜。
“我们母子之间,总是要有个了断的。”
***
天狩十八年七月的这场大朝会,注定载入史册。
天子称病,没有出席大朝会。
以诚郡王、肃郡王为首的宗室宗亲,还有以陈浩言为首的一小批朝臣,全部站出来驳斥那句天命谶言。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诚郡王断然道:“不过是一个妖僧,也敢妖言惑众,假托天命行事。当处死刑,以儆效尤。”
还有朝臣问霍翎:“此负祖宗事,何以报先帝。”
更有甚者,直接跳出来骂道,太后把持朝政、独断朝纲还不够,现在是不是有意要抢自己亲生儿子的皇位。
当然,在这样的场合,太后一系的官员岂能容忍这些人如此放肆。
无需太后开口,已经有人站出来呵斥对方,甚至扬言对方挑拨天家母子的关系,其心可诛,当处死刑。
就连在朝中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钦天监监正都站了出来,就“太后接受羌戎的称臣文书时,天边那轮大日骤然爆发出夺目光芒”的异常天象作为官面解读,认为那是“阴德承乾”,即太后的贤德圣明得到了天象的认可,可承继天命。
钦天监监正的发言,无疑是又一次佐证了那句天命谶言。
让这场骂战到达顶峰的,则是释空法师在算出那句天命谶言后不久,就圆寂于自己的禅房中。
释空法师已年过九十,这个年纪的老人,什么时候圆寂都不奇怪。
认同天命谶言的人,将释空法师的圆寂,解读成“泄露天机遭到反噬”。
反对天命谶言的人,自然也要反对这种说法,认为一切不过是穿凿附会。
但不管朝堂上众人是如何想的,民间有关“天降神碑”、“天命谶言”的传说,都随着释空法师的圆寂,再次蒙上一层神秘色彩。
这场骂战一直持续到定国公李宜春、陆淮等人准备离开京师都还没能消停。
李宜春在离开京师前一日,特意往宫里递了折子求见霍翎,向霍翎辞行。
“原本还觉着京师比羌州好,但看着这一个月来京师的吵吵闹闹,我倒觉着还是待在羌州更自在些。”
霍翎道:“怎么,有人求到你府上去了?”
“没有。”李宜春摇头,“那块神碑可是我亲自献给你的,哪个不长眼的人会求到我府上去。唉,就是可惜我走得太急,没办法看到这场骂战的后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