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特意拿出来赠给她。
这话于明怡而言,无异于在她心间擂鼓,可她面上依然是镇静笑着的,袖手打开匣子,一支通体莹润的羊脂玉簪静静躺在绒缎里,她拾起来细细端详,这支簪子的玉质实在是平生所仅见,白度到顶,更难得是肉质油润如凝膏,簪头雕了一朵玉兰花,雕工流畅,一气呵成。
看得出来,他是费了功夫的。
裴东亭名不虚传,出手从来都是最好的。
这簪子甚合心意。
明怡二话不说,将发髻上皇后赏她的那只簪子给抽下,复又用这支簪子挽上青丝,藏在眉眼里的兵戈,终被这一抹温润化为似水柔情,含笑望着他,
“好看吗?”
明眸中的烈火灼光与白玉簪子交相辉映,耀得裴越险些睁不开眼,当然好看至极。
他的手一直覆在她面颊未动,而她又那样含笑望着他,一身锋芒敛尽,好似此时此刻,她只是他的妻子,他们之间不曾有任何隐瞒和交锋。
呼吸忽然在某一瞬变得灼热,小案被挪至最角落,马车该是侯了多时,油灯烧久了,灯火变得昏暗不堪,没人在乎今日是不是那个日子,心照不宣贴近彼此,腰间系带被抽开扔至地面,他粗粝的指腹细细摩挲着她后背上的伤痕,每抚一下便用力一分,马车的颠簸很好地遮掩了车厢的震动,密闭的空间,起落不定的帘幔,交错不止的喘息,蓬勃的心跳声,伴随着马车轧过青石板砖发出的撞声,一同淹没彼此。
孔明灯一盏接着一盏升空,终于汇成浩浩荡荡的灯海,照亮半片天空,马车徐徐往北驱使,与这一片喧嚣背道而驰。
许久车厢内静下来,汗水湿透那张皎洁的面孔,裴越细细给她擦拭,玉簪早歪去不知何处,明怡兀自从容地扶正,重新将发髻挽好,裴越呢,静静地将衣摆上的皱褶给抚平,方才那一场激烈来的猝不及防,令二人都有些失神。
裴越这辈子都未做过这般出格的事,深深呼吸着气,有些难以自持。
明怡慵懒地靠在他宽阔的肩身,比他更早平复呼吸,只是骨子里那点余韵却久久悠荡难消。
谁也没说话,说什么均是多余。
终于马车抵达裴府,二人收拾妥当先后迈出车厢,神情一如既往平静幽邃,隔开三步远,谁也不挨着谁,仿佛方才在车厢内交缠的不是他们。
一路默不作声行至裴越书房处,裴越驻足看着她,
“你先回去歇着,我今晚有事,恐要很晚才过来。”
明怡也笑着道,“我乏了,先睡,若是家主今夜忙,便在书房歇着,省得半夜搅我。”
裴越晓得明怡敏锐,一点响动便能惊到她,不再犹豫,“成,那你快些回去,别吹着寒风。”
明怡裹了裹斗篷,朝他潇洒地挥了挥手,便去了后院。
裴越立在穿堂前目送她许久,直到瞧不见,方舍得收回视线。
抬步踏入书房,甫一进去,暗卫很快踵迹进屋,
“不好,家主,玉带河出事了。”
裴越正待解开披风,闻言动作顿住,忙不迭回眸,“出了何事?”
暗卫禀道,“一万盏孔明灯升至半空,忽然齐齐坠落,灯盏跌落水面,窜起一阵阵黑烟,以至整个玉带河浓烟滚滚,坊间传言四起,说什么少将军显灵,带着三万肃州军的英魂……回京讨公道来了。”
裴越脸色一变。
脑海突然闪过梁鹤与那番话,长孙陵今夜不曾上街,平日一不学无术的纨绔怎么可能安分守在家里,干什么去了已是不言而喻。
裴越早猜到开年不会太平,可没想到他们胆子大到拿章明太子做文章,那位太子殿下被誉为大晋的守护神,动他的的孔明灯,可想而知圣上该有多恼怒,民间该有多震动。
今夜闹得满城风雨,明日又该如何?
他屋里那位又参与了多少。
裴越不禁苦笑,疲惫地掀开披风,扔去一旁,默然立在屏风处许久没说话,半晌他吩咐道,“盯着四处动静,有消息立刻来报。”
小厮替他去后罩房提了水来,裴越沐浴更衣,费了些功夫收拾干净出来。
彼时夜已深了,裴越处理完一些紧急文书,打算安寝,这时又进来一名暗卫,这名暗卫专事盯着巢正群,这个时辰回府,必是有动静。
“家主,属下的人方才瞧见巢正群与一神秘黑衣人在鼓楼下大街会面。”
裴越愣了下,这个黑衣人是谁?
是今夜一直不曾露面的青禾,还是……脑海不可控地闪过明怡方才那番话。
她叫他别去后院。
心里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裴越起身抬步越出书房。
苍穹幽深无边,月华藏去了乌云后,层层乌云被卷去天际尽头,叠在一处,黑透了,风雨将至。
裴越抚着廊柱,一步一步来到穿堂。
风更劲了,廊庑下灯盏犹明,映着他那双眸子清亮无比。
只消此刻去到后院,一切谜团便可解开。
没准将她逮个现行。
坐在那张拔步床,等着她回来,质问她,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她是谁,来自何方?
然后呢……
又如何?
该如何?
能如何?
适才唇齿间蚀骨缠绵的滋味犹在舌腔游荡,仿佛嵌入骨髓里拔不出来,裴越深深闭上眼,往后退了一步。
第63章 金殿鸣冤
正月十六晨, 东边天乌蒙蒙的,没有半丝天亮的迹象,卯时正了, 文武百官齐聚午门下的白玉石桥两侧,持笏等候前方内侍宣召。
奉天殿前的丹墀铁甲林立, 侍卫们个个执长矛悬腰刀, 目视前方神情一动不动,端的是肃然屏声,气度森严。
然而值此新春之际, 百官面上却无半点喜色,反而晦暗地交换眼神,甚至连交头接耳都不敢, 显得气氛异常压抑。
少顷, 司礼监一列内侍打奉天殿后廊绕出, 慢慢顺着白玉石阶往下,行至最上一层丹墀,司礼监一名秉笔抽搭长鞭, 三声长鞭过后,奉天殿两侧的大门徐徐被人从内拉开, 紧接着钟鼓声响起, 一位秉笔高声唱贺, “宣文武百官觐见!”
所有官员整齐划一鱼贯迈入奉天殿, 分四列立定。
武将这边以平昌侯王尧和靖西侯梁缙中为首,文臣以内阁首辅王显和次辅吏部尚书崔序领衔,其余官员依次排班立定,当班的吏科给事中并司礼监的内侍负责唱名清点人数。
这一清点,突然发现缺席一人。
“少了谁?”那位秉笔问道。
给事中答, “兵部左侍郎巢正群。”
裴越闭了闭眼,无奈地叹了一声。
殿下倏忽便静了。
昨夜孔明灯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有关少将军李蔺昭显灵的说法甚嚣尘上,而巢正群身为李蔺昭昔日同袍兄弟,李襄义子,难保不感同身受,为此激怀,不来,似乎也能理解。
只是今日乃新年第一朝,巢正群不现身,与大不敬何异,若无过得去的理由是要受罚的。
唱名完毕,数位王爷也依次进殿,立在文武官员前头。
这时,东边天终于露出些许鱼肚白,可惜这一点亮色很快被卷至青云后,厚厚的乌云风起云涌般朝奉天殿压来,叫人心里沉甸甸的。
长孙陵今日当值,这还是他祖母替他讨来的好彩头,预兆他今年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可怜他昨夜没睡两个时辰,今晨一早赶来奉天殿当班,列在这奉天殿外,强打精神。
无疑这一路进殿的官员都在窃议昨夜孔明灯一事,提起均是讳莫如深,心惊胆战,这位章明太子可是大晋的守护神,他的孔明灯齐齐跌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变天,意味要出大乱子。
这对于过惯了平稳日子的官员来说,不啻于一道惊雷。
作为犯下如此滔天罪行的长孙陵,他不仅没有半分闯祸的慌乱,反而骄傲满满,何故,只因昨夜他亲眼目睹了双枪莲花接班人的实力,那青禾小师妹,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操起一把莲花门自制的连弩,匣子里装上一大捧厚厚的钢针,听声辨位,一射一个准,速度之快,眼力之精准,叫人咋舌。
他当时钦佩地问了一声,“师妹,这是师傅教的?”
哪知小姑娘阴森森冲他笑,“怎么,想学?”
长孙陵确实想学,手法实在干脆利落,气势霸烈无羁,堪堪学个三成,能叫他打遍军中无敌手了。
青禾笑他,“那你得重新回到你娘的肚子里,打三岁起开始习武,五岁将你扔野兽堆里,你自个儿想法子活着走出来,每日卯时起,亥时睡,一日要射一千箭,且容错率不能到百分之五,扛着沙袋徒步翻山越岭跑五十里回来……”
长孙陵听得神魂俱碎,一时连跟青禾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