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对面的年轻阁老,一身气度如渊,却又不失锋芒。
不得不说这位裴大人深谙谈判之道。
给的这些价码在他们可容忍的极限范围之内,说白了叫他们痛,却也不到痛死之地步,分寸火候拿捏得极准。
北燕使臣大有一种被人掐住脖子的无奈,答应嘛,这场和谈显然没达到预期。
不答应……和谈将告吹。
自北燕兴起肃州一战,大晋下令关掉边隘,杜绝两国商户往来,北齐熬不出大晋的封锁,为了皮货销路,不得不暗通大晋,许以重利,换大晋给北齐开了些关口。
这越发叫北燕陷入被孤立的境地。
熬了三年,实在熬不下去,这才携着李襄南下,以此换取互市开边。
北燕户部侍郎冷静分析一遭,确认李襄是本次谈判之关键,他竭力争取,“裴大人,我最后退一步,李襄与阿尔纳互换,其余条件不变。”
裴越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那你干脆将李襄捎回去,给我三万骏马换阿尔纳。”
北燕这位侍郎,快被他逼疯了,怒道,
“裴大人,我听说贵朝已给肃州军平反,若是肃州军主帅就这么被丢弃,你让百姓和将士们怎么看待朝廷?”
裴越丝毫不为所动,“肃州军是被平反,但李襄依然身负叛国罪名,我与贵使说句实在话,李襄死了,对于我们大晋朝廷更为有利,你说一名叛国贼,却得用二十万担生丝来换,传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才真正叫百姓不耻,致朝廷信誉沦丧。”
“若非陛下念着李襄乃皇后之兄,方才允诺接纳他,否则你就是白送我,我还要思量。”
裴越说到这里,耐心告罄,“我重申,李襄无条件归还,这是底线,越过这条底线,一切免谈。”
说完这话,裴越已起身。
北燕官员眼看他要离开,均有些傻眼,他这一走还不知何年何月肯露面,再这般耗下去,吃亏的是北燕,那位侍郎追过来拦住裴越去路,咬牙道,
“成,我答应你,李襄无条件归还!”
裴越拢着袖驻足,恢复如沐春风,“这才对嘛。”
随后神态悠悠问,“宜早不宜迟,今日交还李襄,如何?”
既然已谈妥,人再留在四方馆,没有任何益处。
北燕户部侍郎当机立断道,
“今夜戌时初刻,你们来四方馆接人。”
裴越心里长舒一口气。
明怡近来一直暗中关注户部和谈的进展,这个消息很快被她的耳目探听,转给青禾,青禾得了准信,风风火火奔回后院,冲进东次间,见明怡在桌案后坐着,激昂地拽住她的手腕,
“师傅,好消息,朝廷与北燕达成一致,将于今晚戌时初刻,释放侯爷。”
明怡眸色一亮,缓缓站起身来,反握住青禾的手臂,定声问,“怎么释放,打听清楚了吗?”
青禾压着眉棱,不无担心,“皇帝命锦衣卫接手。”
明怡闻言不喜反忧,眼底冷色昭彰,“不成,高旭可见不得李家翻案,爹爹被送入北镇抚司,比在四方馆还要危险。”
“捎上双枪莲花,今晚截人。”
“是!”
第70章 裴卿,你亲自去接李襄
再说回裴越这边, 消息实时传送奉天殿,得到皇帝首肯后,两国使臣签订议和书, 随后裴越拿着议和书,与内阁首辅王显一道面圣。
午后, 雨奇迹般停了, 西边天乌云洞开,透出一线霞光,连着台前的水渍被映出晶莹的光芒。
从礼部走至奉天殿这会儿功夫, 王显鬓角快湿透,这一路对着裴越赞不绝口,“还是东亭你有法子, 不付出代价换回李襄, 实在出乎我意料, 接下来把这个案子好好审一审,困扰多年的叛国之案,也该见分晓了。”
裴越陪他拾级而上, 神情不见半丝轻松,“那也得陛下将这个案子交给三法司才好。”
“这倒是。”
思量间, 司礼监掌印刘珍已迎了出来, 道是皇帝等了许久, 请两位阁老快些进去, 裴越踵迹王显,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甫一进去待要施礼,皇帝连忙抬手,
“免礼, 赐座。”
看得出来,皇帝今日心情不错,这是自除夕恒王出事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脸,“还是朕的内阁辅臣有本事,拖了这么久的和谈,总算尘埃落定。”
两位阁老同时拱袖,“全赖陛下运筹帷幄,臣等不敢居功。”
皇帝笑了笑,摆手叫他们落座。
王显上了年纪,爬了一百零八石阶有些费劲,立即就着锦凳坐下歇晌。
倒是裴越立着没动,再施一礼,“禀陛下,臣已与北燕使臣约定,今夜戌时初刻,交接李襄,您看,是否命都察院的堂官亲自带着护卫前去接应?”
裴越这么说,是有意将李襄的案子,揽在三法司麾下来办。
皇帝却直接摆手,“不必,依旧交予锦衣卫。”
这话一落,裴越和王显交换了个眼色,显然都不太支持,王显连忙起身,建言道,
“陛下,三年前这案子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旭所办,如今李襄得以还朝,论理该由都察院来复核。”
皇帝掀起眼帘淡淡看着他们,“你们有把握确保李襄安全吗?”
裴越和王显同时凛住心神。
前不久承办恒王一案时,江城就在都察院的牢狱中被杀。
当初劫掠使团的五拨人手中,哪怕算上谢茹韵,依然还有两拨人手没查清底细,也就是说,李襄还有被暗害的可能。
王显忧虑道,“可是陛下,恕老臣直言,人进了北镇抚司,便安全了吗?”
这话只差没挑明担心高旭从中作梗。
这位指挥使当初可是靠着承办李襄一案上位的,若是李襄叛国罪名不成立,首当其冲要被掀落马的便是高旭。
高旭能不想法子彻底摁死这个案子?
皇帝一眼看透两位辅臣的心思,幽幽笑道,
“朕既然将人关进去,必得有法子保他安全,怎么,你们俩连朕也不信任了?”
“不敢!”
二人齐齐躬身。
嘴上不敢,面上的忧愁却丝毫不减。
皇帝心如明镜,宽他们的心,“京城各府衙牢狱,就属北镇抚司的牢狱最为严密,外面的人闯不进来,害不了李襄,至于高旭……”
皇帝语气带着漫不经心,“人若死在他手里,朕削了他的脑袋。”
王显听了这话,神情并不好转多少,“只是陛下,即便人继续关押在北镇抚司的牢狱,那案子难不成接着由高旭来审?”
皇帝这回倒是没给准信,揉了揉眉心道,“让朕思量思量。”
明显是打马虎眼,王显看出来了,不禁忧心如焚。
待要直谏,却见司礼监掌印朝二人摆了摆手,王显只得噤声。
随后皇帝又问了几处细节,定下两国开边的章程,方放二人出殿。
一路出来,神情皆不好看,下台阶时二人均没吭声,至丹墀处,见四下无人,王显方借口叫裴越搀着,搭着他手腕往前细说,
“东亭看出来了吧,陛下没打算将案子交给三法司审。”
裴越何尝不愁,“阁老,不瞒您说,在下有心审好此案,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三法司存在的意义便是维护律法公正,肃州军的案子弄得震天动地,靠锦衣卫审案,平不了民怨,抚不了民心。”
“我何尝不知,只是陛下明显有所顾忌。”
他一脸说来话长的样子,“当年东亭在闻喜丁忧,不知肃州出事后,朝中是何等翻天覆地。”
“先传来的是李蔺昭战死的消息,帝后哀恸不已,陛下痛失国柱,险些泣血,当日越过三法司吩咐东厂立即查办探军司,探军司的三位堂官当晚就被斩了,以告李蔺昭在天之灵,那个年,陛下为李蔺昭举哀,阖城连根炮竹都没放。”
“可紧接着没几日后,前线回报李襄投敌,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将满朝文武给炸得魂飞魄散,起初没有人信,就连陛下本人也唬到了,立派锦衣卫前去查明真相”。
“当时我们内阁几位辅臣均在场,建言陛下无论消息属实与否,必需立即重整肃州军,焚毁一切军情要档,防止叛军告密,对我大晋造成致命损失。”
“陛下极有谋略,借着这个机会,迅速整顿边关九镇,将所有边军打乱重整,杜绝任何将帅拥兵自重的可能,李襄调往宣府的三万旧兵,也被分别并入宣府,榆林和肃州三地,彻底分化。”
“东亭试想,若李侯没有出事,那么肃州一役后,哪怕死了个李蔺昭,肃州军这一战依然是硕果累累,堪称震天动地,李侯威望将达到无可企及之地步,立七皇子为太子的呼声也定甚嚣尘上,届时你让陛下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