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山见恒王瘦脱人形,一时竟未认出,心疼地往前扑在他脚下,“殿下,奴婢奉命来王府探望您。”
“奉谁的命?探望什么?莫非父皇要赐死我?”恒王急忙拽住他肩骨,神色惊惶。
雷山含泪摇头,“非也,实则是怀王作乱,今日凌晨伏诛,陛下不放心您,特吩咐我干爹来府上探望。”
一听刘珍到了门外,恒王神色发亮,“那他怎么不进来?”
话未说完,旋即明了,恒王凄楚地笑了笑,无力地摇着头,“哎,果然是墙倒众人推。”
“对了雷山,我昨夜听得外头乱糟糟的,出了什么事,你仔细告与我知。”
雷山便将怀王造反一事悉数告知,恒王闻言方知外头已天翻地覆,怔愣许久,喃喃道,
“这么说,这天下终究还是老七的天下?我就知道,往日父皇宠我,说到底,均是给他的宝贝嫡子做练刀石,可怜我汲汲营营一生,最终落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起什么,回过神来,质问雷山,“不对,李襄不是叛国么,一个叛国贼的外甥,能当太子?”
雷山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北定侯如今已不是叛国贼了,就在昨日,其女李蔺仪已当庭给他翻案,不然,陛下今个也不会立七皇子为太子。”
恒王一听,脸色骤变,犹然不敢相信,狠狠拎住雷山的衣襟,“快,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雷山只能将怀王和梁缙中算计李襄一事给告知,恒王听到最后对李襄被算计并无多少触动,反倒是另一桩事引他生疑,
“你说李襄临终给程鑫留下一枚玉佩,而那枚玉佩便是使臣被盗的那件宝物?”
“没错,那李襄还说,只要将此物交给圣上,圣上便不会怨……
不等雷山说完,恒王脑海闪过几许灵光,二话不说拔身而起,跌跌撞撞来到案后博古架,摸到博古架第三层架子寻到一物。
他突然记起,当初他遣萧镇前去使馆截杀李襄,人没杀成,那暗卫大抵是担心不好交代,顺走了使臣搁在最上面的一件贡物,贡品等闲人不可得,便是萧镇拿到手也不敢据为己有,而是献给了他,他当时不甚在意,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块通体如血的胭脂玉也就没当回事,随手搁在博古架。
今日被雷山提醒,方想起还有这么一件宝贝。
恒王立即将那方紫檀小盒取下,拿至桌案处打开,将之取出,细细端详,当初一眼不甚在意,此刻细看来,方知这块胭脂玉并非凡品,通体莹润如血,颜色较珊瑚要沉郁油润,触手生温,是件极为罕见的暖玉,待翻至背面,赫然发现右下篆刻皇家金印,一个线条遒美的“御”字卓然在列。
看清这道印迹,恒王脸色霎变。
怎么回事?
李襄手里怎会有皇家信物?
这等宝物别说是他,便是朱成毓也不见用过,只可能与父皇有关。
恒王敏锐觉出此事不简单,他将这块胭脂玉递给雷山,“你仔细记清此物模样,回宫暗查,看此物到底是何来路,没准他便是本王翻身的底牌,明白吗?”
雷山将玉置于掌心反复端详,确认记清每一细节后,方奉还恒王。
逗留片刻,雷山立即退出书房,疾步赶往门房,出府后,他朝刘珍露出恭敬的笑容,回禀事已办妥。刘珍也没细问,登车回宫。行至午门处,却见一人一身窃蓝劲袍高坐马背,昂然张望长空,满身风姿飒爽洒落,恣意悠然,不是明怡又是谁。
刘珍忙上前请安,
“问李姑娘好!”
除了宫里几位主子,他从不与人低三下四说话,唯独这位,自昨日在奉天殿见着,便莫名心生好感乃至亲近之意。
而这世上除了皇帝,无人敢坐着受刘珍之礼,便是诸如七皇子朱成毓和七公主朱成庆也要客气地唤刘珍一身阿翁。
明怡却纹丝未动,连抬手遮阳的姿态也未改变,只瞅他一眼,熟稔地笑道,
“刘掌印这是出宫办差了。”
“正是。”刘珍来到她马下,仰望她道,“姑娘怎么不进宫去?”
明怡摇头轻笑,“不去了,昨夜接令的是青禾,她前去复命即可。”
旁人对着皇宫几位是战战兢兢,绞尽脑汁揣度讨好,独这一位自在随心。
刘珍脑海蓦地浮现一道身影,“姑娘与蔺昭公子性情也像了十成十。”
明怡没接这话,好似有些嫌青禾去的久了,等的有些不耐烦。
刘珍只觉这位李姑娘天生有一股令人向往的魔力,驻足又攀谈了几句,终于等到青禾打午门出来,师徒二人朝刘珍摆手示意,打马离开。
彼时日头西斜,打高高的宫墙下投下一片深影,两马并辔沿着长长的甬道出长安左门,往东市方向去,二人骑得均不快,慢悠悠地徜徉。
青禾却饿了,嫌明怡步伐过缓,偏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眉眼缀着笑,明亮的天色流淌进她瞳仁化作一抹细碎的光芒,在她眸眼深处静静徘徊。
连带徘徊的还有几分近乡情怯。
青禾琢磨道,“您该不会不识路吧?”
明怡眼风扫向她,“什么意思?”
青禾急道,“我都饿坏了,万一回晚了,老太太忘了给咱们煮饭怎么办?我看你是多年未归,连北定侯府在哪,也不记得了。”
明怡张口欲辩,却又无从辩起,抬手一巴掌呼过去,“李蔺仪又不曾去过北定侯府,她记得路才怪!”言罢想起青禾夜探过侯府,一马鞭抽在青禾马身,“带路!”
只见青禾纵马打她面前疾驰而去,一面勒住缰绳,一面不忘嘲讽她,
“我看你不是不识路,你是一双眼早瞟去了裴府。”
“我瞟裴府怎么了?你有本事不吃烧鹅!”明怡力夹马肚跟上她。
青禾幸灾乐祸道,“我为什么不吃烧鹅,我犯不着不吃烧鹅,我又不是某人,不曾掐住人家脖子逼着人家与你一刀两断,我跟姑爷交情好着呢,他准我日日回裴家吃烧鹅,哦,忘了告诉你,我今夜翻个跟斗就去。”
说完,青禾马身又吃了几鞭子。
“喂喂喂,您别拿我的马出气……您有本事打我……”
笑声,骂声,伴随京城这片喧嚣烟火气,越过鳞次栉比的屋檐巷陌,一路绵延飘荡,直至那座赫赫侯门前。
第97章 终于有人问李蔺仪是谁了……
马蹄缓缓穿过宽巷, 最终停在一面巨大的云纹照壁前。
蹄声不轻不重叩动青石板砖,衬着这条宽巷格外寂静,曾经门庭若市的侯府前空无一人, 为她拴马的柳伯不见了,但闻马蹄声一蹦三尺高的佑哥儿也无踪影, 管着人情来往素日爱念念叨叨的桂嫂子不再探出那张瓜子脸。
一切不同了。
一切又仿佛是旧时模样。
宽巷尽头的那堵院墙上还刻着她当年雕的那只虎, 身后这片照壁,虽被风雨侵蚀留下岁月的斑驳,却未改最初之形貌, 墙角苔痕依旧幽绿,府门前两座石狮仍然威风凛凛。
明怡翻身下马,如往日一般负手迈过门槛。
庭院深深, 人影寥落。
仪门前的花坛久未打理, 生出一丛乱草, 好在地砖却平整干净,一尘不染。
明怡带着青禾跨过庭院,穿过仪门来到正厅, 正厅后的院子可就大了,四面围廊, 当中圈出一个宽阔的庭院, 往日李家小辈常在此跑马、玩博戏、投壶, 李家人丁不算兴旺, 三房同居一府,用老太太的话说,大抵是李家在战场上杀戮过多,折了些福气,子嗣略显单薄, 故而府中不拘嫡庶不论男女,个个都看得珍重。
脑海闪过李家族人嬉闹的场景,明怡唇角也不自禁染了笑,大步往后院去,才刚走到横廊,便见一位佝偻老妪被人搀着步过垂花门,拄杖颤巍巍朝前院走来。
“庆丫头不是说,她今个晚边回来吗?快搀我去前院,去迟了,她不高兴,又怨无人接她。”
垂花门与横厅之间是个四方小院,院中矗立着一块两人高的太湖石,石边种着几株老梅、几棵桃杏,皆是她年少顽皮时亲手所植。虽说她在北定侯府待的时日不多,但凡是她留下的痕迹,如墙上的涂画,后院里的秋千,随手栽的树苗,祖母总要小心翼翼护着,不许人碰。
瞧,如今庭中林木已亭亭如盖,好似抚上一抚,便如同她在身旁似的。
明怡视线一直定在老人家身上,没往廊上去迎,就地候着,否则老人家不高兴了,又该怨没让她来接。
终于等到人至横厅,明怡故意抬高嗓音,“祖母,孙儿回来了!”
哟,就是这一声,清澈透亮,如清泉淌进人心底,叫老太太喜不自胜。
“宝儿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