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李家老宅有惯例,为了孩子好养活,五岁前不取大名,只唤小名。
“至于李蔺仪,是祖母为我留的退路,她老人家深谋远虑,防我日后换回女儿身,也好有个着落,此事二十年前便有布局,故而你所查,皆是莲花门的掩护。”
裴越明白了。
“如此说来,自三岁始,你便是李蔺昭。”
“从来便是李蔺……明怡也好,李蔺仪也罢,皆是幌子。”
裴越回想她坎坷而壮阔的一生,一时不知该为她心疼,还是为她骄傲,抑或为她庆幸,濡湿的唇瓣顺着她额角慢慢逡巡至她眼梢,辗转流连,
“少将军殿下,往后余生皆交给我可好?”
明怡迎上他漆黑的双眸,含笑道,“固所愿……
裴越心潮难平,不自禁俯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缱绻片刻,明怡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东亭,这几日我先在裴府歇着,暂不回李家。”不想祖母看到她这副模样。
裴越心痛道,“我求之不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养伤,一切都交给我。”
二人正说话间,付嬷嬷突然掀帘进屋,来到拔步床外立着,惶恐道,
“家主,陛下驾到!”
裴越一怔,倒也不觉意外,李蔺昭身份一出,保不准今夜是不太平的。
他低眸看向明怡,“想见他吗?”
明怡已然阖上眼,好似连说话的力气也无,裴越便知不想见,轻轻扶她躺下,
“你且歇着,那些人我来应付。”
明怡一动未动,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让她全然安心托付,唯裴东亭而已。
裴越见她睡得安稳,放心退出拔步床,转身离开。
迈进山石院处的小门,沈奇提着一盏风灯迎过来,脸色惊骇,
“家主,不止陛下,太子、七公主,还有咱们二姑奶奶和谢家、沈家几位姑娘都已赶到,眼下门外候了乌泱泱一群人。”
都是来讨债的。
讨李蔺昭的债。
裴越一言难尽摇着头,定了定神,抬步朝前厅迎去。
第107章 一见少将军误终身……
深秋玉露莹润, 朱门灯火辉煌。
裴府仪门前的宽阔庭院已被羽林卫肃然占据,府中家丁尽数遣散,厅堂之内, 一道明黄身影来回踱步,竟是连静坐等候的耐心也没了。
裴家二老爷与三老爷原本匆忙赶来见驾, 奈何皇帝无心召见, 皆被遣回,此时仪门处的敞厅中,唯有刘珍一人侍立在侧。
刘珍见皇帝神色焦灼、心如火焚, 恐他急气攻心再呕出血来,连忙好生劝道,“陛下, 您坐下喝口茶, 裴大人很快便来了。”
皇帝没听进他这话, 反而握住他手腕,目光灼灼,“大伴, 你可还记得,章明出生那日, 天降祥瑞, 那祥瑞分明是章明死后方降下的, 这意味什么?这意味着, 昭儿才是大晋真正的祥瑞!”
“她自十三岁始与南靖王交锋至而今,哪一回不是救黎民于水火?肃州大战是她拒敌于国门之外,今日又是她捍卫朝廷威严,将南靖王杀得片甲不留,大伴, 蔺昭是朕的女儿……朕要册封她为镇国公主!”
皇帝越说,神色越是激昂,心潮澎湃难以自持,只恨不得立刻见了人方好,
“生子当如李蔺昭……伴哪,蔺昭竟是我儿,李襄……皇帝一面感激李襄为他抚育明珠,一面又怨他未能早日告知,致使他与蔺昭骨肉分离多年,两种心绪如火龙似的在心头交战,逼得素来镇定的帝王,不复往日半点沉稳。
刘珍想起方才明怡的模样,也是心口钝痛,眼眶发热道,“陛下所言甚是,蔺昭殿下方是我大晋之祥瑞。”
皇帝扶着仪门通往后院的门框,捂着额沁了一眶的酸泪,喘气不匀道,“朕恨皇后狠心将她送走,更恨自个,若是我听李襄的,提前一日赶回京城,便不会出那档子事!”
刘珍明白此时此刻皇帝深陷自责当中,难以自拔,身为臣属自当宽帝王之心,于是耐心开解道,“陛下切勿再自责,此乃冥冥中注定之缘分,容奴婢说句放肆的话,若殿下长于深宫,未必能有今日之风貌,更未必能立下今日之功业。”
所谓祥瑞无非都是蛊惑人心的幌子,李蔺昭留在皇宫便能护卫百姓嘛,不能。
护卫国朝靠得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殿下是社稷之才,她并不属于某个门庭,亦不属于某处宫殿,她属于整个大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是陛下的嫡公主,泽披四海,她无论出生在何地,养在何方,皆是天意,皆成道理。”
皇帝被他这番话说得胸膛震出一声苦笑,“大伴好格局,也好口才,朕都快被你说服了。”
刘珍失笑,见他眼角沁着泪,忙奉过去一块帕子,“奴婢只是据实而说罢了,这天下是陛下的,也是公主殿下的,她哪儿去不得,殿下胸襟浩荡,不会在意这些虚名。”
皇帝接过帕子拭去泪痕,正欲再言,却见裴越正自内院疾步而来,他稍定心神,恢复帝王威仪,“裴卿,快些带朕去见朕的女儿,朕要见蔺……
说罢便要迈步,孰料那裴越迈上台阶后,愕然地朝他望了一眼,旋即掀起敝膝朝他跪了下来,
“臣惶恐,臣府内只有吾妇明怡,何来公主,何来蔺昭?”
这话无异于一盆冷水浇在皇帝头顶,他跨出去的脚慢慢收回,眼神看着裴越由温和变得深邃,渐而犀利,“此言何意?”
裴越跪得笔直,明明朗朗迎视皇帝,轻声回,“回陛下,就是字面意思……”
皇帝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负手冷哂,“裴越,你不过是不愿尚主,便想逼朕不认女儿?没门!”
“朕命你让开,朕要见女儿!”
裴越也洞悉皇帝的心思,这般大张旗鼓赶来裴府,可不就是想将女儿接走么。
绝无可能。
裴越提着衣摆向前跪行几步,堵住了他的去路,失笑道,“陛下误会臣了,尚主之事暂且不提,单论她这身份,两层欺君之罪,不是儿戏!非臣不让您认,是她不敢与陛下相认!”
皇帝俯下身来,指着后院方向,怒道,“裴东亭,她立下如此赫赫功勋,满朝文武和百姓皆有目共睹,朕还治什么罪,朕高兴认这个女儿还来不及,治得哪门子欺君之罪!”
裴越这回却不容他宽仁了,正色回,“陛下若执意相认,叫天下百姓与朝堂百官如何看待北定侯府?您若治罪,则伤她与李家情义,若不治罪,有损法度威严。”
皇帝险些被他这话给噎死,“裴东亭啊,你拿律法来压朕!”
裴越抬目而视,语气恳切而沉静,“陛下,臣明白您思女心切,可眼下当真不是时机,您是可以容忍那点罪名,可她却不许北定侯府再沾任何污名,否则她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李侯,还请陛下体谅她这番苦心,快些回宫,莫要引起百官揣测。”
皇帝压根不听他这套说辞,说来说去还是不愿蔺昭做公主,碍着他裴家祖训了,他眸色一寒,语气骤冷,“裴东亭,若朕今个非要见她呢。”
裴越却深深一揖,看着那双明黄的龙靴,声如磐石,“那么,便请陛下从臣身上踏过!”
“你!”皇帝险些气出一口血来,目若千钧一寸一寸压下去,布满血丝的瞳仁闪过一丝狠厉,“你不会以为,朕不敢杀你?”
裴越抬眸,镇定接上他的怒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过,”他话锋一转,略带笑意,“眼下臣对陛下还有用处,陛下当不会杀臣。”
皇帝确实不会杀他,也不敢杀。
杀了裴越,女儿岂不恨死他。
裴越分明是有恃无恐。
皇帝被他噎了一顿,又拿他无可奈何,此刻女儿在人家手里,裴越如同拎着尚方宝剑,连他这个做皇帝的也忌惮几分。
裴越见好便收,语气缓下来,“陛下,她此刻刚经历完一场大战,身心俱疲,需好好休养,她并不想见陛下,更不想以李蔺昭的身份见陛下,还请陛下海涵。”
皇帝默然良久,他此行目的便在将女儿接回皇宫,好吃好喝养着供着,可眼下裴越态度如此坚决,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朕不过是担心她身子,以父亲的身份看她一眼罢了。”
裴越不声不响回道,“恕臣直言,陛下未曾养过她一日,她实难将陛下当父亲待,故而此刻陛下过去,她还需整理仪容,恭敬面圣,如此,只会加重伤……
一句话狠狠扎在皇帝软肋,迫得他连退三步,连跨过此间门槛的勇气都没了。
最终是一连三叹,摇着头,无计可施离开了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