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算浓云消散,今日正是九月二十,天上也应该是下弦月,而不应该是这样莹润透亮的满月。
这时,他看到在高高的桦树枝上,站着一道苍青色的女子身影。女子清姿玉照,额间遥映朱砂一点。那轮满月原是悬于她的头顶,似乎为她划开这一片深邃夜幕,他的身影也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她的面前。
李璧月开口,声如冷玉:“刑天,见到本府,你以为还能逃吗?”
刑天万没想到李璧月竟然提前在这里等着他。他心念急转,左手已经搭上弓箭,抽出箭囊里最后剩下的七支弓箭,七支连发,射向树梢。
然后,他头也不回,朝来时的方向急急掠去。
以李璧月的身手,那七支弓箭想要伤她断无可能,只希望能拖住他一点时间。就像药王谷那次,他最终得以从她手底下逃脱。
可是,弓箭脱弦而出的那一刻,天上同时出现七枚月光。弓箭被月光牵引着,瞬间偏离了方向,坠落于地上。与此同时,李璧月已从桦树顶上一跃而下,手中棠溪剑已然出鞘。
那冷峭的剑光一闪,随即消失,等剑重新出现时,剑锋已逼近刑天的耳侧。若非他反应迅速,偏头一避,剑锋就要挑破他的脖颈。
刑天抛弃弓箭,右腕翻转,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回身向李璧月刺来,双剑交击,绽放出灿烂的星火。李璧月冷呵一声:“很好,你果然也是用剑的——”
话音刚落,李璧月身形一转,一剑直向他胸口刺来,刑天反应亦是极快,软剑缠住棠溪剑,堪堪牵动剑锋偏了一寸,可他的外袍已被剑锋划破。
他飞快地抽回软剑,借着这一剑之势飞速后退。可李璧月显然早有准备,她这一剑尚未用尽便已撤回,身影飘移之间,再次缠了上来。
刑天不得不再次回身应招。一时之间,白桦林之中剑刃翻飞,清光四射,寒芒漫天。剑光卷起漫天黄叶,纷纷洒洒。
李璧月步步紧逼,刑天节节后退。
李璧月的剑素来就像她的人一样,锋锐、无情,一旦被她粘住,便唯有不死不休的结果。
面具之下,刑天的鼻尖沁出细汗。他已然如此狼狈,可他知道,李璧月并未拿出全部的实力。他一咬牙,左手探上腰间的那枚烟雾弹。
“轰——”的一声爆炸,密林之中烟雾弥散,刑天借着烟雾的掩护,向密林深处退去。
此时夜色已深,密林之中风声呼啸,翻起漫天黄叶,几乎完全掩盖住了他的脚步声。刑天见身后无人追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前方是一处乱葬岗,过了乱葬岗,离三岔路口已不远,只要能摆脱李璧月,他就能——
这时,他再次看到了悬于天边的那轮满月。
也看到了月下的那个人。
李璧月踏过漫天秋叶,向他缓缓行来。她整个人,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冷意,正如此刻高悬她头顶的冷月一般,清冷,孤高。
“又是烟雾弹,你们傀儡宗难道就只有这么一些小花招吗?”她薄唇轻启:“可惜,我已厌倦玩这场游戏了。揭下面具吧,刑天,我已经认出你了——”
刑天浑身冰冷,转身后退,却见身后另外悬着六枚月光飞剑。
飞剑浮于空中,剑尖对准着他,封住他的每一条去路。
刑天知道已是避无可避,颓然后退,靠在一棵桦树上。
李璧月见他再无反抗之意,收起棠溪剑,踏步上前,揭下他脸上的青铜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她极为熟悉的脸庞。如剑锋般的眉角,英挺俊朗的五官,那如大海般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眼底翻涌着无数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人赫然便是她的师兄,楚不则。
李璧月将面具随手抛下,负手背对着他,冷声道:“按照我三天前的交代,你眼下应该和高如松一起在去河间府的路上,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还意图刺杀太子殿下。你不打算向我解释一下吗,师兄?”
第89章 剖证
楚不则道:“看来,三天前,你是故意透露太子要来太原的消息给我,又故意支使我去河间,便是诱使我出手。璧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若说怀疑,那很早了……”李璧月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听不出情绪:“在海陵的时候,海市拍卖会那一晚,高正杰曾拿着我承剑府的令牌出城。我一直在想那枚令牌究竟是谁的。我问过高如松、夏思槐他们,他们的令牌一直都是随身携带,从来没有丢失过。而那段时间,师兄并不在承剑府。你传回承剑府的信说你在荆楚一带,而你究竟在哪里,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楚不则:“可承剑府剑卫逾百,也有不少人常年驻外,你也不能确定是我。”
李璧月点头道:“不错,高正杰临死之前,在地上写了一个‘楚’字,但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怀疑到你的头上。再后来是在长安,杜馨儿死后,我去楚阳长公主的府邸调查,遇到昙迦行刺长公主李梳嬛,有一个身着银色衣袍的男子突然出现,助我击退了昙迦。就在第二天,你从荆楚返回长安,我亲自去城门口接的你。”
李璧月语速放缓:“现在想来,其实你应该比预定的时间早四五天回到了长安,只不过是以‘刑天’的身份行事,你向昙摩寺发出警告信,诱使他们谋杀杜馨儿,并杀长公主灭口。等到时机成熟,再出城以楚不则的身份回来。所以,就算昙摩寺知道一切与‘刑天’有关,也知道刑天的名号中有一个‘楚’字。可事发当时,你根本不在长安,也就不会有人怀疑到你。”
楚不则声音苦涩:“这么说,那一晚你便已认出了我,那为何……”
李璧月摇头道:“我并没有认出你,就算是昙摩寺,我承剑府的敌人都没有怀疑你,我又怎么会怀疑从小到大一直照顾我的师兄?”她淡淡一哂:“再后来便是法华寺的开光大典。开光大典乃是圣人期盼已久的盛事,当天法华寺守卫森严,负责内殿守卫的都是我承剑府的人。我在伽蓝殿护卫圣人,而内场是师兄率领府卫巡视,以免出现意外状况。”
李璧月一顿,继续道:“可意外偏偏发生了。在如此森严的守卫下,长公主还能装神弄鬼,假扮成杜馨儿的鬼魂爬上般若殿的屋顶。被我发现后,她逃亡至寺中的假山。我那时见到师兄你正在假山附近巡查,当时我问你是否有看到杜馨儿的鬼魂,你矢口否认,我也没有多想。可是我回到伽蓝殿时,长公主竟然已经爬上了舍利塔。如果不是有师兄你的帮助,她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楚不则沉默。
李璧月继续道:“再后来,长公主一番陈词,此案惊动天子,昙迦在我面前抵赖不过,自承杀人行径。昙迦还爆出楚阳长公主正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祸水东引。之后昙迦挟持太子出逃,我只能亲自营救,临走之前请师兄想办法保长公主一命,可是几天之后我从高阳山回来,师兄告诉我长公主在狱中自尽……”
“若长公主是被圣人处死,师兄你插手不得也就罢了,可是你连长公主自尽都未能阻止。因为长公主的封号中有一个‘楚’字,再加上昙迦的指认,圣人多少会有几分轻信。长公主一死,便暂时不会有人再查‘刑天’的事,所以你违背我的指令,放任她死在诏狱。”李璧月叹道:“可惜这时我心中虽有怀疑,也只以为你是一时疏忽……”
楚不则唇角一撇,自嘲道:“我原以为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处处都是破绽。”
李璧月继续道:“再后来,师兄说蜀中有云翊的消息,要去探查。而我为了玉无瑑失明到蜀中药王谷求药,在夏至那晚,药王谷主叶衣霜摘取莎诃花之时,‘刑天’突然出手袭击叶谷主,最终莎诃花被沈云麟取走。我要追时,却被‘刑天’十几发连珠箭所阻止,你们最终带着莎诃花逃走。可师兄走得匆忙,恐怕没注意到我的剑气穿透了你的衣服,削下了你腰间的一缕冰丝剑穗。”
李璧月转身,她手上拿着的正是那日在药王谷所得的冰丝剑穗。李璧月道:“承剑府所佩宝剑多数都不配剑穗,可师兄你的佩剑饮冰是个例外。饮冰剑原是徐师伯的佩剑,上面的剑穗是从冰蚕丝和昆仑玉制成。师伯去世之后传给师兄,师兄向来爱惜,一向随身携带。”
楚不则唯有苦笑:“你既然早已发现,又为何……”
缄口不言?
树林中风声幽咽,剩下的四字被楚不则无声地咽回喉咙,不过李璧月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她轻声道:“冰蚕丝又算得了什么?你是我的师兄,就算我有九十九个理由怀疑你,只需要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让我怀疑自己。我明明怀疑你便是傀儡宗的执事‘刑天’,还是让你和我一起到了太原,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证明,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自己的师兄。”
楚不则唇边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可是你终究不敢完全相信我,所以你要探查地下矿洞,便支使我去协助马兴远放赈灾粮;你要对付王道之,就让我去填埋矿洞的入口。就像这次,知道太子出现在太原地界,傀儡宗必会派人行刺。你以太子作为诱饵,想要诱杀傀儡宗的人,便提前支使我去河间,我说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