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德对她点点头:“你这种思想,有点像阿妙。”
然后,他自言自语似的感慨道:“我说我为什么会对你一见如故,原来是你像我的至亲。不过你比她温和良善得多,而她太毒辣决绝了。”
说到这里,不等林笙回答,他转身向外走去,留下了这样一句:“我亲自去找张白黎。你不要妄想。”
林笙快步去追他的背影,结果被一名门口保镖伸手拦了住。
她眼睁睁的看他离去,忽然回身又跑去电话机前,然而这回她打电话时,发现电话线断了,听筒里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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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笙坐在沙发上,抬手摸了摸头发。
她回忆自己方才的表现,感觉起码在大体上,还是没有把自己这个角色演得走样。而程英德虽然正沿着一个奇异的方向推测着,但他追捕张白黎的行为依旧还是非常危险。
比张白黎更令她焦心的,是她那个在雅克放路的家。那个家里藏着不能见光的枪支子弹,以及一个不很知晓现状的严轻。而严轻和枪支子弹之间的界线也不很分明。
她怕会有人到自己家里搜查,真到了那时候,严轻会比枪支子弹更有危险性。枪支子弹是死物,只要不被人找到的话,就绝不会自己主动跳出来;可严轻的反应是难以预料的。
自己冷不丁的一去不复返,家里又来了人搜查,严轻会不会单枪匹马的要跑出去找自己救自己?难说啊,他好似不懂什么是危险和死亡,向来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不懂,可以教,只是她和他相识日浅,又总是心事重重的忙碌着,她还没有腾出闲工夫去教。她只记得自己曾经嘱咐过他,说自己一旦遇了险,他就要快跑,谁都不要管。
可谁知道他肯不肯听呢?
她心中有火燃烧,烧得五内俱焚。但她知道自己得忍着、得稳住。
自己是干这一行的专业人士,得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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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英德前往丁生大厦时,程静农也正在家中纳闷,没想到老大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别的不说,这份藏匿的本事就不一般。程心妙派出去的人马到目前为止,居然硬是连老大的踪迹都没有摸到一点。
他有点怕是日本人对老大下了手,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不可能,日本人还“不至于”。
不过也难说。
他不怕日本人,起码在上海、在目前,他是不怕,以后怕不怕,要看日本人有没有本事真从北边打过来。至于“反日”二字,也不是他的忌讳,如果能得到足够多的好处,他也可以反日——没有什么是不能反对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拥护的,他立场灵活,一切以利益为准,当然,也要把事情办得漂亮些,不能让人骂他是唯利是图的小人。
反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弟这种东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可他现在没得着什么利益,老大也只通过药品生意赚了些小钱,让程家为了那么点小钱和日本人闹翻,他可不能愿意,况且这里头还有共产党的事。
所以这个问题不能放着不管,一定要尽快解决。老大既是不知所踪了,那么就得另找新的知情人。这时他听女儿说了话:“爸爸,我们把笙姐姐叫过来吧!”
他点了头,又道:“和和气气的去叫她,找个借口,不要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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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公馆的汽车开到雅克放路,车内的人进门之后先是找林小姐,结果得知自己晚了一步,林小姐刚出门去了。出门去哪里了?门房老头子不知道,但是院子里站着个老妈子,老妈子听他们自我介绍是程公馆来的,就不很确定的回答:“好像是到贵府大少爷那边去了。”
来人也知道大少爷现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立刻来了兴致:“林小姐去哪里见了大少爷?”
老妈子不知道,不过根据经验,她猜测道:“可能是那个轮船公司吧?”
这一听就不是正确答案。但是来人不甘心就这么空手撤退,于是又问:“你们先生也是一起去的吗?”
“那没有。”老妈子摇了头:“先生是一直在家里的。”
“那麻烦你通报一声,我们想和先生见见面。”
老妈子转身进入楼内,没敢上楼,站在楼梯下仰头喊先生,几嗓子把先生喊得露了面。而还未等她细说,那几个人已经不请自入。
严轻站在楼梯拐角处,只扫了那些人一眼,就嗅到了凶险气味。同时他确定了这些人确实是来自程公馆,因为其中有两张面孔,他看着眼熟,先前一定是见过。
他知道林笙对程家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是闲话,都是专门思考过的,那话一环扣一环,把她的身份扣了个无懈可击。他没下过她这份苦工,所以沉默是金,免得言多必失。
于是他只说道:“林笙不在家。”
楼下为首一人笑了笑:“太太不在家,我们接了先生回去也是一样的。”
一边说,他一边略微掀了掀西装下摆,露出了腰间的手枪皮套。站在前方的老妈子看不见,但居高临下的严轻肯定看得清楚。出门时程老板和二小姐吩咐他的都是不要打草惊蛇,但现在林小姐已经和大少爷一起不见了踪影,如果再不把眼前这个“先生”抓回去,那么可以预见,这位先生恐怕也会马上脚底抹油。
而严轻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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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轻知道就是在今天中午,张白黎已经接走了最后一批磺胺。如无意外的话,那批磺胺在明天之前就可以离开上海,进入安全圈内。磺胺一安全,也就到了张白黎和林笙撤退的时候。
这个时间比他们预想的要早两天,所以林笙下午一直是又欢喜又紧张,感觉自己正站在圆满撤退的边缘。
但在最后关头,她还是被程英德的人带走了。而看楼下那几人的情形,仿佛程公馆和程英德忽然分了家,程英德的所作所为,程公馆那边显然是不知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但程英德显然是比程静农更好对付。如果林笙当真只是被程英德抓了去,那么严轻是不很怕的。就算今天她走不成,明天后天也一定能逃出去。
所以,还是让她和程英德纠缠去吧,可千万别让她落到了程静农的手里。怎么样才能让程静农暂时失去对她的兴趣?也不难,他可以暂时替她吸引程公馆的火力。反正他也是众人眼中的神秘人,再多神秘几天也无妨。
他可没打算替林笙卖命,只是觉得这个忙他能帮。走下楼时他的胸中还是一片空荡荡,没什么情绪,也没有犹豫。
能帮就帮一帮。她对他一直是挺好,他看她也感觉挺顺眼。
要不然她一旦有了个三长两短,他还得费事去救,更麻烦。
第119章 成全
先生一走,两个老妈子商量了一下,便将刚摆上餐桌的晚餐又端回厨房,和厨子偷着分吃了一些,又提防着太太或者先生会忽然回来,所以还留了几盘完整菜肴,预备着夜间也能端出来做夜宵。
等这几人吃饱喝足出来时,老妈子之一忽然瞧见了门房老刘从楼上往下走,不由得吃了一大惊:“哟,你怎么上去了?”话音落下,老妈子心中更惊,因为发现这老刘有做贼的心意,居然胳膊上还挎着个小包袱。
这老刘是个老头子,比不得老妈子洁净利落,平日也只管看守大门和收拾院子,从来不随便往楼里进。如今被老妈子堵在了楼梯上,他却是并不慌张:“我不上来不行呀,太太不回来,先生也走了。”
老妈子没听懂,再问几句,才明白了。老刘说他前天就向太太告了假,今晚要赶夜里的长途汽车,回乡下嫁女儿去。太太当时赏了他二十块钱,今天上午又告诉他,说是收拾出了几件衣裳,都是没上过身的新货,她嫌不时髦了,包起来让他拿回家乡去,送人也行,自家留着改改再穿也行。他当时在楼下院子里剪草,没来得及进去取,而现在他马上要走,想要取了,偏偏主人们又都不在了家。
老妈子不记得太太提过这话,但也感觉老刘不会做贼,他既是这样说了,她便姑且一信,横竖家里还有其他的人证,就算老刘真偷了什么去,也有人能证明她的清白。
“那你找着了吗?”
“哪里能找啊。”老刘答:“屋子门都关着,我总不能往里闯,走廊上也不见包袱,所以上了楼我就又下来了。”
老妈子知道先生的怪癖,也不好上楼帮他找,只好笑老刘没福,又向老刘道了几声喜。老刘是木讷老实的性格,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将大门钥匙交给了老妈子,他便匆匆的离去了。
一边走,他一边将包袱挎了上。包袱很沉重,旧衣服里包裹着林笙藏在家中的手枪与子弹。
趁着方才楼下无人,他把他能找到的武器全找出来带走了。一旦有人跑来搜家,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搜出一堆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