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农也笑了:“真的,她家还出过一位翰林,不过那都是道光年间的事了。”
说到这里,他一皱眉:“你林伯父原来在信里,把这女儿骂得很不堪,可今天看她本人,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不是那种糊涂东西。既然不是糊涂东西,怎么弄了那么个丈夫?”
程心妙依旧是笑:“可能是她当初年少无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程静农用雪茄向她一指:“放到过去,未出阁的小姐讲这种话,够老妈妈训一夜的。”
程心妙洋洋得意的笑:“我是知道我的老daddy不会训我,才敢说的。”
程静农摆摆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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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程家父女欢声笑语之时,林笙和严轻也到了家。
林笙在路上没有盘问严笙,怕影响他开汽车,况且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问透。
这回家里有了仆人照应,进门后便不是那冷冷清清的光景了,首先是有了现成的热水可以洗澡,如果他们要吃夜宵,厨子也能立刻为他们下两碗面。
他们不饿,径直上楼回房,排着队的沐浴更衣。林笙虽然只是出门做了一天的客,但到家之后就感觉累得发昏,好似卖了一个礼拜的苦力。可是累成这样也不敢彻底放松,至少在走出盥洗室前,她得先把睡袍穿好,还要在睡袍外面套一层上衣,上衣的扣子也得全系严密。
她关灯上床,翻身转向了下方的地铺:“哎。”
他背对着她侧卧:“嗯。”
“你累不累?”
“还好。”
“今天,程二小姐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怎么坐到了她那里去?”
他翻身仰卧了:“她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我说你和程大少爷一起出去了。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我说因为没有人叫上我。”
这是他回忆起来的第一个片段。
紧接着是第二个片段:“她让我坐过去喝咖啡,问我平时有什么爱好。我说没有。”
伸手轻轻抚摸了自己腰间的伤疤,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应该就是这些。我想我没有说错什么。”
林笙伏到床边,低头看他:“我相信你不是大嘴巴的人,不是怕你乱讲话。我是——我担心的是——”
她想自己应该怎么说呢?总不能直说是担心他对程心妙一见钟情、被她策反。直说不行,那么应该怎么说呢?
她正忙于措辞,他的声音却是忽然从下方传来:“你不愿意让我认识那位程二小姐,是吗?”
答案可以是一个“是”,但听起来又有点不对味,内种原因挺复杂,不是简单一个“是”字可以概括。然而未等她开口,他已经直接给了她最终答复:“可以。”
他翻了回去,恢复了背对她的睡姿。而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他那异于常人的冷淡和果决,连忙嘱咐道:“你也不要彻底不理人家,将来见了面,招呼还是要打一声的,讲礼貌嘛。”
“好。”
“还有,今天谢谢你。”
他欠身回头看了她:“不客气。”
然后他保持着回头看她的姿势:“还有别的话吗?请你一气讲完。”
“嗯……没了。”
他依旧看着她,有点不相信。而她看他好像被自己这个一句接一句的说法闹得挺烦,不由得有了一点歉意:“睡吧。”
她见他不动,就探身伸手,用食指轻轻一戳他的头,想将他戳倒在地:“真不说了,躺下睡吧。晚安。”
他躺了回去,闭了眼睛:“晚安。”
第19章 警戒心
严轻闭着眼睛似睡非睡,能听到林笙在房内轻轻的走动。盥洗室的门开了又关,她在里面窸窸窣窣的动作,将水龙头拧出很细的水流洗漱,将一切声音全都降到了最低,又有咯吱的一声响,是她踮脚打开了一扇换气的小窗。
他向来不晓得什么叫做男女有别,但从近两天起,他真感觉到了这“别”给他们带来的窘。他还好一点,她一到清晨或者夜晚就躲躲闪闪,偏偏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她又得将她那年轻少奶奶的形象保持到底,而少奶奶的睡袍不是真丝就是绸缎,全是轻薄柔软的料子,披在身上像是一脉流水,将那地势的高低起伏全流出来了。
他不愿意用眼睛去占女人的便宜,所以决定装睡,等她穿戴利落了再醒。
如此等了好一阵子,她出来了。甜香甜香的走过来蹲下去,对他小声的唤:“哎,醒了吗?”
他睁开眼睛,刚要回答我这就起,然而她指了指大床,继续对着他嘁嘁喳喳的说话:“要睡就到床上睡去吧,免得开门时让老妈子瞧见地铺。今天我们没什么事,你可以多休息休息。”
他躺着没动:“我休息?”
“有伤的人当然要多休息,昨天让你带伤出门,那是没办法。你上不上去?要么上去睡,要么现在起。”
他起身上了那张铺着席梦思床垫的大床,躺下的时候也觉得太舒服,以至于他忍不住喟叹了一声。林笙将那地铺卷起塞入立柜,然后弯腰抹平旗袍上的皱褶,忽然察觉到严轻正扭头注视着自己,就向他笑了一下:“这料子好麻烦人。刚才只蹲了一下,就压出了褶子来。”
然后她听他问道:“这就完了?”
她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早着呢。你读没读过小说?”
“小时候看过唱本儿。”
“那一样。一本书也罢,一部戏也罢,没有开篇一句话就把故事讲完了的,总要起转承合一环扣一环,扣到最后才算完。你就把昨天当成一个故事的开篇第一页好了。”
“这故事里一直有我?”
“急着要走?”
“没有。”
“照理说来,李思成这个人物应该一直陪伴着我。不过你不一样,你算是临时客串,如果你演得不耐烦,我也会尽量设法让你中途退场。比如——”
“说我跟舞女私奔了?”
“好记性。说到舞女,你会跳舞不会?”
“不会。”
“等你把懒觉睡足了,我教你跳。我和李思成就是在北京饭店的跳舞厅里认识的。”
“还需要我跳舞给人看吗?”
“这叫有备无患。再说学也没有学到别人身上去,是你自己长本领嘛。”
他几乎没什么困意了,坐起来不想再睡:“寻欢作乐的把戏,也算是本领?”
林笙原本是在忙活她那旗袍上的两道褶子,听了他这句话,她停了动作正色答道:“寻欢作乐当然也是本领,而且还是很重要的本领。”
他看着她,实实在在是没听明白。
她继续说道:“未必只有花天酒地才叫欢乐。看见风景心情好,这是一种欢乐,听个笑话笑出声,也是一种欢乐。人活着有时候很苦的,苦到不得了的时候,若是有本领给自己找到一点欢乐来、能让自己笑一笑,兴许就能把那苦给克服过去了。否极泰来嘛,克服过去就好了,就又有一片新天地了。”
说完这话,她低头继续研究她的旗袍褶子,研究着研究着,忽的哑然失笑,对他说道:“我糊涂了,现在我可是一位阔太太,哪能自己对着衣裳较劲?”
她说着,从立柜里另取了一件旗袍走去盥洗室,片刻之后换了新装出来,开门唤了老妈子过来,让她将旧衣拿去熨平。
她的后方,是严轻下床走向了盥洗室。房内布景天衣无缝,他那穿着睡衣的先生形象也是无懈可击,当着老妈子的面,他可以坦然自如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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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笙和严轻吃了早饭,然后二人无所事事,坐在客厅里翻翻报纸。这两口子显然都是肤浅之人,读报纸只读趣闻轶事以及电影和戏院的广告。太太想去看下午场的好莱坞电影,先生冷淡的不搭茬,太太看先生给她甩脸子,便也恼了。
客厅里静了下来。老妈子们见势不妙,来往也都屏声敛气。沉闷气氛维持到了午后,太太让先生开汽车送她出门,先生还是不合作,于是二人开吵——主要是太太在吵,先生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概,基本不出声。太太历数了先生的罪恶,又抱委屈:“人家看我比你大几岁,都以为我是使了什么手段笼络了你,还以为你是被我裹挟了的。其实呢?屁!你人面兽心,你欺骗未婚女子,你最不是人!”
随即说到房子:“我现在索性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了,我就知道你当初撺掇我卖了日本的房子回来,就是想让我把家产变成现钱,好让你有可乘之机,把我的钱哄了去!”
又说到汽车:“那汽车也不是你出钱买的,是我舍了面子去向人家张先生借来的。你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经济上不能帮助我,那么难道出一点力也不肯吗?我又不是坐了你的汽车出门,又没烧了你的汽油!”
老妈子们躲在厨房,和厨子一起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生出了不少的感慨。忽听“轰隆”一声大响,三人面面相觑:是不是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