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微白,不敢辩解,请罪道:“婢子胡言乱语,请女郎责罚。”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侍女额头快要涌出汗水,柳知才终于慢慢地道:“下次不要再说了。”
侍女连忙认错。
柳知弯腰从榻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两封信,信的落款写着母亲的名字。
她翻开各自看了一遍,那些字被她看过之后,自然而然便铭记在心底,然后她命人移近灯盏,就着火焰慢慢烧了。
做完这些事,柳知侧首,看见侍女仍旧惶惶不安地站着,也没有责罚的意思,只平静说道:“这等背后议论的话,谁以后再说,谁就不要再进这里伺候了。”
紧接着,她加重语气,道:“薛主簿是母亲亲自写信过来托我照看的,亦是与我一样出自东宫的同僚。有些伤情分的话,我不管你们心里如何作想,绝不许露出半点意思。”
侍女含泪应是。
“帮人就要帮到底。”柳知示意侍女扫去地面的纸灰,“事都做了,还要嘴上说些不中听的话,那是最划不来的事。”
母亲写信叮嘱她,她就要做好。
母亲会在这等小事上费心思,刻意提及一个并不熟悉的小辈,必然是薛丞相背后向母亲请托的缘故。
薛丞相贵为文华阁诸相之首,肯低这个头,就等同于欠了柳家一个人情。
首相的人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值得她多费些心思。
想到这里,柳知不由得再度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偏僻之地最能锻炼人。薛兰野从前说的好听是天真无邪,说的难听就是任人哄骗,如今在颂川做了一年多主簿,虽然头脑没有脱胎换骨,至少远比原来沉得住气,眼里竟也能看得进农耕稼穑,也没有叫嚷着要趁太女大婚的时候伺机回京。
太女大婚……
柳知静静沉吟。
未来的东宫正妃出身南方世家。
这本身就是一件颇多含义的事。
更遑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还可能引发某些联想。
要知道,上一个出身南方顶级门楣,婚配天子爱女的人,现在正坐在皇宫明昼殿里的御座上。
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这种时候,即使是柳知,即使是出自名门、丞相之女,在这等波云诡谲的大局面前,也卑弱如同蝼蚁,唯有顺势而为,不能擅动半分私心。
她不言不语,坐了半晌,侍女们不敢惊动,直到噼啪!
烛花爆开,室内猛地一明一暗,将人吓了一跳。
柳知终于回过神来。
她轻轻摩挲着有些粗糙的黄杨木桌角,沉吟说道:“去年年底母亲从京中寄来的包裹呢?”
侍女愣了愣,道:“是府里年底随年货送来的那一包书吗?当时您说都是些该拿来垫桌脚的东西,婢子们擅作主张,没敢拆开,放进耳房去了。”
听着侍女复述自己当日随口乱说的话,柳知难得地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说道:“对,就是那些书,赶紧拿出来,趁着日头好的时候晒一晒,拿过去抄录些,过几日请县里的官宦大户过来坐坐,到时候发下去,一人一份。”
第122章 皇帝并没有对女儿的话……
进入五月,京城迅速变得炎热。
沁水蜿蜒,绵延淌过小半座京城,水畔临近的数处大宅,成了京城中最清凉的所在。
李氏的宅邸便在这里。
花木妍丽,清风拂面,正宜游园。
景昭信步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园间小径上,称赞道:“你们家的园子修的极好,果然不负百年望族的积淀。”
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李盈风紧走两步,保持着落后太女半步的距离,笑道:“谢殿下称赞,我们家的园子两年前才又整修过一遍,移栽了许多花木,那边有一棵梣树,长到两手合抱那么粗了呢。”
景昭微觉惊讶,道:“那怕是棵几百年的老树了。”
李盈风还真不知道那棵树长了多少年,迷茫道:“是我父亲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据说很有些年份了,殿下要不要过去看看——那边上引了沁水修了池子,还有个八角水晶凉亭,夏天最宜避暑。”
景昭一笑:“也好。”
皇太女平生第一次驾幸自家府上,荣耀之余,李盈风还有种邀请尊贵朋友来自己家玩的激动,恨不得把园子里最好的东西全部拉过来展示,然后把其貌不扬的统统拉出去发卖了。
她欣然应命,示意侍从紧走两步,在前侧身引路,自己则挑拣些有意思的闲话絮絮说着。
景昭今日难得闲暇,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听李盈风讲的有趣,也不打断,只含笑听着,偶尔接一两句。
转过交相掩映的花木,那株据说生长了数百年的名贵梣木近在眼前,青碧枝叶随风摇曳,簌簌作响,伴着水畔的凉意扑面而来,仿佛平地起了一阵凉风。
李盈风说这里适宜避暑,当真不是虚话。
景昭停住脚步,仰头望去,日光穿透交错的枝叶洒落,化作许多明亮跳动的光团,就像白日落下的星子,分外可爱。
她衔了笑,正欲说些什么。
哗啦!
一声水响,从池中传来。
极其清亮,并不难听,更不震耳欲聋。
然而除却皇太女之外的所有人几乎立刻全身一凛,猛地转头望去——
不远处的池畔水中,交织的接天莲叶间,露出一道雨后菡萏般俊俏动人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俊俏中带了些天真,却已经能看出未曾完全显露的俊美,他从水中冒出来,满头长发尽数湿透,完全贴在身上,上半身半遮半露,隐约可见白皙结实的肌体。
少年似乎根本没有料到此处会有这么多人,一惊之下,双眼睁圆,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
眼看少年环抱双臂,似要缩回水里匆匆逃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早在少年现身的那一刻,明里暗里随行的数名东宫护卫和身疾扑,顷刻间便来到池畔。
喀啦!
骨骼关节拧出脆响,少年吃痛惊叫,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抓住头发提出水面,顷刻间喀啦数声,四肢关节尽数被护卫们反拧制住,下颌也被卸下,极其粗暴地往岸上拖。
岸边一名护卫退后半步,解下外袍甩过去,盖住少年赤裸的身躯,免得这幅扭曲狼狈的丑态被太女殿下看见。
护卫们训练有素,饶是遇上这种情况,依然有条不紊,将这光裸半身的疑似刺客按住拽出池子,硬给他披上外袍,迫使他跪倒在地。
一名护卫将那少年的脸硬扳起来,大声禀道:“殿下,刺客已经擒获。”
那少年眼眶里盈满泪水,将滴未滴,煞是惹人怜惜。
但因为下颌关节被卸的缘故,他无法说话,只能绝望地挣扎,且四肢受制,胡乱裹了件护卫的外袍,极其狼狈。于是七分的可怜可爱便变成了十成十的滑稽可笑。
一旁,李盈风愕然瞪着那少年,脸色难看到了近乎发青的地步。
她身侧随行的李氏侍从脸色大变,惊呼:“表少爷!”
李盈风的眼底好似要喷出火来,扑通跪了下去,抢着叩首请罪:“殿下恕罪,是臣治下不严,匆促之下奴婢们没将园子里的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以至冲撞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她不是蠢货,连侍从都能认出来那少年的身份,她自然更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是她前来投奔的孀居姨母之子白氏,算是她的表弟。
李盈风心中怒火更炽。
她忙着在东宫当值,在外面办差,难免对家里寄居的破落户亲戚不甚了解。只隐隐约约听母亲提过,说这个表弟看着文静心气却高,让她离得远点,免得被缠上。
——但这也太高了!
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刀剑,那少年现在肯定已经被李盈风的眼神斩成了肉泥。
——他竟然敢行险,竟然敢试图诱引皇太女!
李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清流文臣,李盈风父祖三代持身甚正,如果今日之事传出去,那简直就是现成的一个话柄——李氏表里不一,献美太女借此邀宠。
天地良心!
就算要献美,该是什么样的蠢货才会赶在太女大婚前夕,那等同于直接彻底得罪了未来太女妃,为献一侍妾而开罪储妃,就算是薛兰野都干不出这种蠢事。
更何况,未来太女妃天姿国色,容光惊人,以白氏这点美色,譬如萤火与皓月争光,还不够丢人现眼贻笑大方呢。
李盈风自己就是家里精心培育预备承嗣的继承人,又同为女子,深知如她一般的承嗣女作何想法——山珍海味吃腻了可能会愿意换清粥小菜,但夜明珠看习惯了,没有人乐意去换一颗死鱼眼珠子摆在家里。
她毕竟是东宫里历练出来的人,眼光见识并不算差,很清楚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处说,这其实就是年轻郎君意图攀龙附凤;往大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