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之落后半步,挽住她。
守门的宫人早已飞奔进去禀报,很快,梁观己笑眯眯迎出来:“哎呦殿下来了。”
又朝裴令之行礼:“太女妃殿下安好。”
景昭也笑吟吟地道:“父皇没等吧。”
梁观己那张白胖喜庆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笑意:“圣上昨晚说了,让殿下好生安歇,不急着进宫,您先坐着,圣上一会就过来。”
景昭一听就知道,皇帝肯定又进后殿去了。
她当然不急,示意裴令之坐下,很自然地开始点菜:“有蒸好的金乳酥吗?取两笼过来配茶,给我放点冰镇果子一起端过来。”
梁观己响亮地哎了一声,转向自己背后的干儿子:“小不机灵的,还不快去?”
那小内侍跳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往外冲,还没冲几步,以一个非常尴尬的姿势顿住。
殿内深处,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不许去。”
裴令之骤然抬首,见景昭起身,连忙跟着站起来,朝声音来处行礼。
皇帝走出来。
他又换回了往日的素衣,面容如冰似雪,却不是裴令之那种近乎清透的冰白,而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象牙玉雕般的苍白素净。
皇帝抬手,凌空朝女儿一点:“不准吃冰。”
景昭蔫蔫地坐回去:“这么热……父皇您今日怎么出来这么快?”
皇帝一哂:“我还不知道你?早了嫌热,晚了嫌黑,只会挑最舒服的时候出门。”
他缓步走到御座前,径直坐下,道:“拜吧。”
景昭携着裴令之跪倒,在御阶下深深叩首,旁边的起居郎奋笔疾书,皇帝余光瞥见,道:“写早上。”
起居郎丝毫没有记载崔杼弑君的太史那份骨气,老老实实提笔一挥,把‘申末,太女携妃裴氏入觐’抹掉,改成了‘辰初,太女携妃裴氏入觐’。
裴令之眼睫低垂,保持叩拜的姿势不变,心底却一阵暗惊——
起居注是史书的一部分,不能篡改起居实录几乎成为历代共识。自古以来敢这样做的天子权臣虽然有,但往往会招致非议与反对,乃至于数代之后,官修史书不敢轻易采信那部分起居实录的记载。
今日所见,皇帝随口一言,起居郎提笔便改,显然这并不是罕有的事,宫中内外却丝毫不闻风声,可见皇帝对整座宫廷内外、朝野上下的把控力度,实际上已经到了极为可怖的地步。
还没等他思考完毕,皇帝已然平声叫起,然后对着景昭招了招手:“走。”
景昭看了裴令之一眼。
裴令之尚且没弄明白景昭看这一眼的意思,皇帝已经道:“不用带他。”
景昭哦了一声:“好吧。”
她转头指了指椅子,示意裴令之坐下等她,自己跟着皇帝走进了御阶之后的暗影里。
“……”
裴令之被留在原地,一时间云里雾里。
内侍们很勤快地上前来给他倒茶,把两笼金乳酥摆了上来。
没有冰镇的果子。
.
“其实应该让他过来给母亲磕头的。”
景昭紧走两步,跟在皇帝身后:“总要让母亲见见他吧。”
皇帝平静道:“不是见过了?”
景昭:“……”
“改日再带他过来。”皇帝道,“至少……等你生下孩子之后。”
听到这句话,景昭眨了眨眼,有些不习惯。
分明走在前面,但皇帝仿佛能察觉到景昭细微的情绪变化,并不转头,淡声问:“怎么了?”
景昭斟酌着道:“有点不习惯?”
皇帝回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瞥她一眼:“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尽早生个孩子。”
东宫皇孙落地,储位就会更稳。
没有后嗣的未来新君,总是不能让臣子太过放心。毕竟父母儿女之间有天然的血脉相连、至高无上的孝道约束,一定程度上,可以确保旧部近臣的利益实现较为平稳的延续传递。
更何况,景昭是个女人。
女人生产,风险更大,也更麻烦。
只有她顺利生下皇孙,亲附东宫的臣子才能更安心,左摇右摆的墙头草才会发生偏向。
——否则的话,万一压上全部身家追随皇太女,结果主君难产死了,又或是没有孩子,抱养了其他宗室,这岂不是可能赔本的买卖?
景昭倒没有反悔的意思:“我知道,就是不太适应。”
她诚实道:“过去随随便便点头,是因为感觉反正离得很远;现在好像已经迫在眉睫了,所以就得鼓励一下自己。”
第128章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
皇帝神色微动。
那似乎是个极其轻微的笑。
他没有再说什么,袍袖轻飘,徐行在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天边云霞着起了火,一缕暮色落下来,簇拥在庭中人身周,镀上浅淡的金红光晕,就像是凤凰将收未收的翎羽。
皇帝走在前面。
他的身后被拖出长长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无比高大的巨人。
景昭踩着他的影子,跟着向前走,走进后殿时,她的目光无忧无虑地在空中四处张望,却忽然凝滞住了。
“父亲!”
她脱口叫出声,声音非常响亮,以至于皇帝停住脚步,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她:“怎么?”
话语涌到喉头,又卡在唇边,景昭眼睛睁圆了,怔怔看着皇帝乌发中若隐若现的一丝雪白。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不必她说出口,皇帝已经从女儿眼神投注的方向猜出了答案。
他毫无意外之色,眉头微挑,随手便取下了束发的银簪,顷刻间满头长发如水银泄地,披散满头满肩。
京城旧俗,守孝期间不得剪发。
景昭一直很羡慕父亲不用戴冠,因为她的头发像父母一样浓密而长,长及腰下,本来就很重,每日朝会结束之后,摘下冠冕的那一刻,她总是觉得脖子要被压断了。
皇帝的头发更长,长及膝下,散开之后,那一星闪着银白的发丝便更加瞩目。
“就因为这个?”皇帝摇了摇头。
他反手关上殿门,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低头打量那根白发,半晌挑了挑眉,淡声道:“人都会有这一日的。”
皇帝的语气很淡,很轻,很若无其事,就像暮色将至时树梢枝头第一缕晚风,静而无痕。
景昭扬起头,母亲含情凝睇的眼眸散布在四面八方,温柔而多情地注视着女儿。她侧过头,父亲乌发间那点已经隐没的银白仿佛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烦意乱。
她往后倒退一步,脊背抵上殿门。
胸口搏动着一种非常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仿佛暌违已久。
还没等她理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从何而来,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因为那根白发,又不止是因为那根白发。
看着父亲毫无讶色的态度,她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从前因恐惧而竭力忽视的一些东西。
朦胧泪光里,皇帝的表情像是有点惊讶,又像是有点好笑,破天荒抽出帕子,替女儿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哭什么呢?”
景昭哽咽出声。
皇帝曼声吟道:“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这是世间最公平也最偏颇的事情,没有人能逃过这一日,区别只在于早晚而已。”
“您……”
刹那间,景昭本能地想要反驳。
即使以天子的年龄来衡量,皇帝也算得上年轻,堪称春秋正盛。
有些事太过遥远,她从来不愿意去想,甚至会刻意忽视。
但自欺欺人,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对有些人来说,这意味着极大的恐怖;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或许意味着解脱。”
皇帝擦了两下,耐心消失,手一松,帕子轻飘飘落在景昭身上,平静说道:“别哭了,好孩子,你看不破而已。”
除去那根并不明显的白发,他的面容依旧非常年轻,仿佛过往的君王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又仿佛他已经留在了伪朝五年的那个深夜,所以此后,存于世间的这个幻影也不会再更改分毫。
“解脱吗?”
景昭抬起泪眼,难过地望向父亲:“母亲已经抛下了我,您也要抛下我吗?”
皇帝摇头道:“她并不想抛下你,她那么爱你。”
“但母亲从来不是只爱我,就像您也是这样。”景昭喃喃道,“母亲愿意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挣扎着熬到伪朝五年的冬天,熬到将我交给您的那一日,但即使可以选择,我想在那之后,她也不会愿意再活下去。”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那么皇帝的目光就像烧到将熄未熄的炭火,还存留着些许余温,却随时可能熄灭,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绵长的气,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断掉。
他平静道:“她爱你,爱我,也爱她的父亲、母亲、兄长,这是很自然的事。事实上,一切早在伪朝慕容氏杀入京都,贞皇帝贞皇后自尽全节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