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一口茶,面上笑意款款,“想当初,市舶司独揽贡舶大权,白花花的银子都往那里流,不想后来闹出了那样的祸事,一落千丈。”
“这市舶司一向由宫里内官把持,贡舶大权也只有落在内官手里才能让陛下安心,如今陛下将贡舶之事分权与部院,足见对漕台衙门的倚重。今时再造海船,也全指望部院。时过境迁,部院早已今非昔比,所谓顺天移文住俸,不过前朝故事。”
鲍冕这一番话听着像是大放厥词,可胡、杨二人身在东南官场,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本朝,总河一职式微,漕运部院大权独揽,将漕运与修河之事近乎揽于一身。
后来市舶司闹出事端,部院又平白得了贡舶的分权。
如今的漕运部院,恍若一个庞然大物,盘踞于江北。
而其能有如今的规制,并非仰仗于争权夺利,实多赖于“时无英雄”。
所以,胡杨二人久在部院,明明眼前风高浪急,他二人却从不闻金戈之声。
但是,没有远处的金戈,未必没有近处的狭刀。
“此事,还是要问过漕台。”杨育宽忽然出声,转过头,递给了胡宝生一个眼神。
胡宝生回过神来,想起这几年来陆东楼坐镇江北,每每自诩“常行涧中,无一步平地”,今年就连官船不够、调拨几十艘民船的事,他也向内阁递了条子。
封疆大吏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听了这话,鲍冕微微一笑,神情温和许多,“这个,二位就更不必担心。”
他摩挲着手腕上深绿色的珠串,坐下来,惬意地靠着椅背,“我与放篱是多年的交情,此事他必会答应。”
“我二人先是同乡同科,后是同僚,昔年,他在福州做参政,我在建宁做知州,书信往来从不间断。几年前他阿母去世,我也是去坟前拜过的。”
听了他这话,胡、杨二人对视一眼,安心不少。
杨育宽放下了茶盏,看向鲍知府,“既然如此,那依明府之见,这北上的路要如何封?”
观两人态度,鲍冕徐徐露出一个笑容,和盘托出,“建宁府群山耸峙,要从那里北上,高山是越不过的,仅有三条支流——松河、崇阳河、南浦河。”
“只要将这三条河的河口都堵上,难民就出不了建宁。”
胡宝生瞳孔一缩,没想到是这样的办法。
河口堵住,虽说难民的船就过不去了,可东南那些商人总是要吃饭的,过路的商船又该如何是好?
杨育宽不想这些“后话”,只单单一件“堵河口”的事,就是一座大难关。
当初黄河改道修筑堤坝,工部便鼓捣了好几年,如今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三条河都堵上,那便要筑起三座大坝,这怎么可能来得及?
他鲍冕嘴皮子一碰,说得倒是容易。
杨育宽轻嗤一声,“依明府之见,河口要怎么堵?”
鲍冕放下茶盏,看着杨郎中阴沉的脸色,兀自低头一笑,“我说过,请二位来,自然是二位力所能及之事,绝不会教人犯难。”
他长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北窗前。
窗外正传来霹雳一声,万顷波涛激荡而起。
鲍冕眸光一暗,“河口自然不是靠土石来堵,土石或立或塌,对建宁还是延平,都没有好处。”
“惟有船,方能有堵、有疏。”
“轰隆隆!”
楼外大雨轰然落下。
天地间骤然一暗,东风吹雨过青山,远望浓烟暗雨,心也猛地揪起。
杨育宽微微一怔,抬起头直直看向鲍明府,“非得用漕船?”
鲍冕撑着窗柩,脸上似有愁容,叹了一口气,“水势太大,原是想调拨民船来,一来船不够,二来,民船最大的不过两百料,只怕还没到河口,就被风浪掀翻了。”
他转过身,靠着墙,凝望着面前两人,“浙江是有漕大省,依照那江中丞的脾气秉性,如今只怕仍未将漕粮悉数奉上,那部院的船多半还停在浙江。”
言外之意,这些船停着也是无用,不如用来堵河口。
杨育宽笑了笑,“你想得倒是周全。”
鲍冕回以微笑,眸光中却划过一丝厉色。
“凡事想有什么用,要做了,才会有结果。”
第7章 白驹过隙 岁寒知松柏,又有谁知道她黄……
大江东去,沙白蒲青,绕城关,河势稍曲,支流新涨。时有帆船下堤,立久方渡。
天空晦暗无边,四百料的长舟上,风声萧萧,潮水舔舐着船身。
见天色已晚,黄葭降下了一尺风帆,打算在此停泊一夜。
夜来潮水汹涌,拍过船身,小船悠悠晃动。她坐在甲板上,听着潮声起起落落,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烈酒割喉,痛得畅快。
抬头望着漆黑夜空,两鬓碎发随风飘起。
照这个航程,大概明日就能过了松河,靠岸浙江。
她躺在甲板上,望着头顶夜空,缓缓闭上双眼。
转眼就要离开崇安了。
刚回来那会儿,她一连几天都在江上过夜。
听着潮声的涌动,仿佛还能看到过去那些亲人的面孔,在某个瞬间转头对她微笑。
晚来江水涨起,心潮澎湃。
古老的年月里,和亲旧相伴共度的每一刻辰光,一幕幕图景在眼前掠过,所有以为遗忘的细节竟然也历历如昨。
——怒涛漫卷的船头,她疯玩了一天,日落西边,祖父拉出网,哼着童谣,起楫归家,“小船摇啊摇,摇过白石桥”。
“葭儿,是哪里的白石桥?”
“是崇安南巷的白石桥。”黄葭睁开眼,恍惚还能望见那个长髯飘飘、挥斥方遒的身影,就在船头看着她。
这一恍惚便是七年。
人们都说,五七子时,死去亲人的魂魄会在夜里回来,可为什么她等过了子时,却等不到他们回来。
多年后,她再次抬起头,与七年前的他目光相对。
眼前光影轮转、日月变幻,去时亲朋相携,归来只剩她一人。
江潮牵动着心底深埋的隐痛。
——这潮水吞噬过她的亲人,也让她最在意的人病死狱中。
正悠悠闭上双眼,雨珠忽而下落,听得“滴答”一声。
抬眸望去,江边淡烟四起,恍如乡野人家炊黍蒸藜。
——要下雨了。
这雨下得不大,只有朦朦胧胧的水雾。
风吹雨丝,迎面湿漉漉一片。
黄葭支起篷子,靠在船舱外,有些冷,明明还是秋季,却像是入冬了一般。
她兀自叹了一口气,听着自己的叹息,像是听到了心头盘庚经年的惆怅与希冀。
当年离开泉州,约莫也是这样一个秋天。
她打马过桥头,只见运河的水自桥下滚滚流过,船拥渡口,桥头两棵青松在肃杀的秋风中战栗不止。
不由地苦笑一声,岁寒知松柏,又有谁知道她黄隽白呢?
江上风大,吹得愁绪纷乱,雨打船头,心里亦难平静。
黄葭披上了灰氅,走进船舱。
船舱开了东西两扇窗。窗上的纸悬空了半截,经了雨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作响,旁边零碎小纸,也不住地乱摇。
走进里面,便觉阴风阵阵,异常惨淡。
黄葭点起了自个儿带来的蜡烛,昏黄的光下,终于看得清楚。
——东西漏风的窗、潮湿的茅草堆、一方两尺左右的桌案、半根凝固在烛台里的蜡烛。
她走向茅草堆,慢慢躺下,望着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渔火光芒,闭上双眼。
这一觉睡得分外安稳。
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安歇过,短短二十多年的光景,她如一艘大船,漂泊于江河湖海,看着船上的人一个个靠岸走远,而自己、则永归汪洋。
江上风浪转眼平歇,船外已是云销雨霁,明月高悬。
月光透过西窗,斜斜地照进来,满室皎洁。
黄葭眼皮一颤,悠悠转醒。
却见眼前有一片碎花衣角。
睁开朦胧的眼眸,遥遥看过去,竟是一件寻常乡里人的蓝色碎花布衣。
月光自布衣的手肘间穿过,落到怀里一双澄澈的眼眸里。
黄葭坐起身,借着烛光才看清。
西面桌角旁坐着个妇人,还抱着孩子!
她猛地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拔出身后鱼篓里的鲁班尺,猛地指向那妇人。
那人却没有动静,黄葭秀眉微蹙,目光地冷冷扫过去,“你们是什么人!”
怀里的孩子经不起这一吓,立马嚎啕大哭,“哇呜哇呜——”
哭声凄厉,盘旋在四面。
听得黄葭心烦意乱,愈发恼火。
“哭什么哭!”
那妇人急急放下了哭闹的孩子,猛然跪倒,看向黄葭,眸中浮出泪光。
烛火漾漾,只见妇人头发散乱,发间还有不知从哪里沾上的杂草,那一身蓝色碎花布衣也像是被藤条划开了好几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