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人群中,王怀率先走出来,道:“宫城内外禁军五万,京郊还有大营五万。殿下所能支配的人数至多五千,不过困兽之斗。兵力如此悬殊,可见背后筹谋之人有心致使陛和您下骨肉相残。”
“太师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吗。”祁如意道,“母亲早有废我之意,这才违天失道。我请母亲退位,正是权衡了轻重,出以公心。”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连王怀都一时怔忡,未曾料到祁无忧有废立之心。
少顷,他定了定思绪,道:“可是殿下,您可想过废立之说因何而起?恐怕始作俑者有心离间罢了。您是陛下唯一的骨血,她如何去立旁人?殿下,勿教奸人挑唆,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太师,我一向敬你,可是你非要逼我。”祁如意登时怒道:“来人!”
两名禁卫闻声上前缉拿王怀。王怀一介文人,一下便被挟制,跌跪在地。
他不露畏色,昂首看向夏鹤,但见后者未起一丝波澜。不等祁无忧发作,他先愤而说道:“夏大人,莫非你也听信谗言,背弃了陛下?!”
席间又是哗然一片。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从古至今,储君逼宫未果,结局都是死罪。然而眼前的场景于夏鹤而言,亦是死结。
他若继续拥兵自重,袒护祁如意,便会永远失去祁无忧的心。但他若反过来将祁如意拿下,则永远认不回唯一的骨血。这场逼宫看似是让祁无忧退位,但矛头又处处指向这位武安侯。
王怀以命试险,逼夏鹤跟其余人表态。而这时候,谁抢占了先机,便高人一等。
祁无忧一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之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鹤。她比任何人都在意他的答案,但她并不急迫。
夏鹤依旧横在祁如意身前,不许任何人动他。
“王大人何至于这么着急给我安插罪名。”夏鹤同样从容。他对王怀说着,眼睛却回视着祁无忧,“陛下在臣表态之前,是否应当先听听另一个人的说辞。”
“谁?”
夏鹤的目光逼向了晏青。
于是,整座大殿又陷入了一片寂然,谁也无心再出来调停。
祁无忧握着剑柄,拇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亦看向了晏青。
晏青缓缓起身,处之泰然。众目睽睽之下,他施施而行,来到了祁无忧身边,与她站到了一侧,倒教人松了口气。
少顷,他转过身,面向夏鹤说道:“我劝过阁下的。忠臣不事二君,你要兼得鱼和熊掌,既要陛下的心,又要东宫的名。最终,只能得到一场空而已。”
夏鹤站着不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冷然不屑。他半晌没有回应,众人不由得一齐屏息静气,不敢呼吸。
祁无忧面露愠色,大声道:“都出去。”
话音一落,殿中禁军鱼贯而出,登时退了大半。臣工们不明就里,只知悬在项上的长刀没了,连滚带爬,纷纷出去逃命。
刹那间,大殿里只剩下祁如意带领的一小队人马,原本人满为患的宫室瞬时空空荡荡。
夏鹤手中的禁军仍听命于祁无忧,可知他接管禁卫时日尚短,不足以发号施令。晏青见状,犹疑了片刻。但此时没有外人,他便又向夏鹤说道:
“你选吧。”
忠臣不事二君,不拘祁无忧与祁如意是母子,还是皇帝与储君,这项选择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难题。贺逸之选了,王怀选了,晏青选了,甚至……英朗也选了。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逼近大殿,身着甲胄的营兵持着刀枪呼啸闯入,先后包围了宝殿内外。随即,英朗一身玄色官袍迈入殿中,跪到祁无忧面前,道:
“臣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祁无忧迟迟没有叫起。
她看着夏鹤,脚下一动,几欲上前的双腿还没迈出去,就收了回来。
英朗来得突然,也来得不是时候。
夏鹤不可置信地看着忽然现身的男人,渐渐露出了讥嘲的笑。
“原来你都是骗我的。”
“虽将禁军交给我,”夏鹤指着英朗,一字一顿地说:“却早就宣了他秘密入京,是不是。”
祁无忧抿住了唇。
英朗来得不巧,反将夏鹤从她身边推远了。可召英朗入京的原由恰如夏鹤所言,分毫不差。她永远信任不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心爱的枕边人。
她沉住气,回敬道:“你看看你现在身在何处,还敢来质问我?!”
夏鹤仍和祁如意站在一处。他临危不惧,气势凛然。一如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能罗。
男人们目光闪烁,心中各有计较。此情此景,自是谁也不愿当那凡庸的燕雀的。
晏青沉声道:“英朗,还不把他们拿下。”
“好,晏大人现在是翻脸无情,装都不装了。”夏鹤侧了侧身,横眉冷对,同时也是对祁无忧说:“如意,你看到了吗,这就是——”被他视作亲父的男人。
突然,他住了口。
祁如意凤目通红,眼中含满了泪与恨意。他方才一直没有出声,如今才愤愤地对夏鹤喝道:
“我不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做!”
他说完,又冲着所有大人叫喊:“你、你们都是把我当作争宠夺权的工具而已!”
众人齐齐缄默,皆无力辩驳。
祁如意倔强地含着泪水,绝望地望着晏青,撕心裂肺:“太傅,我原本不信的。可是连你也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晏青于心不忍,却一动未动:“我的确有愧于殿下。”
他说着,目光却仍挂在祁无忧身上。而她一直关注着夏鹤的一举一动,仿佛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晏青道:“我错过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说完,他才重新面向祁如意,又端得儒雅平和:“殿下,王怀说的不错。如今不止禁军,英朗也带着京外数万营兵赶到。就算您手上还有夏氏的亲兵,也毫无胜算。”
他的口吻像安抚着一个顽劣的孩童:“殿下,放下兵器吧。不要再让陛下难过了。”
“你住口!”
夏鹤怒不可遏。
他喝止住晏青,连忙回身看祁如意。半大的少年遭到至亲之人的背叛,早已崩溃得双目猩红,泪雨不绝,打湿了衣袂。
此刻,从小被他视作父亲、甚至被他错信为生父的几个男人尽数站在祁无忧身后。他们无一不目露不忍,欲言又止。但是,却没有一人走到他的身边。
他身边,只有一个让他恨透了的人。
夏鹤抬了抬手,却又放下。
须臾,他转过身,如疾风闪电般大步走到祁无忧面前。贺逸之和英朗见状,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到了剑上,却倏忽各自吃了他一掌,回过神来时,已双双被逼退三尺之外。
夏鹤冷冷道:“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资格。”
话落,他看向祁无忧的神情变得悲愤不平,看得她心肝一颤。
“无忧,”夏鹤声音嘶哑,无比动容:“你看看如意,我们唯一的骨肉。你真的相信他想逼你退位?他早就知道你想废了他。若要逼宫,为何要等到现在?!自古以来,篡位夺权,哪次不是血流成河。可从方才到现在,如意可曾伤过半个人?你看他有篡位的样子吗?!”
祁无忧一愣,倏地看向祁如意。
“谁准你说了!”祁如意冲上来,扯开夏鹤怒道:“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夺权?!我岂会拿大逆不道之罪开玩笑?!”
夏鹤不动如山,侧身看他,微微一笑。
他说:“还记得我说你像极了你母亲吗?”
一句话,让祁无忧母子二人一齐顿住。夏鹤的话,似轻柔的白羽,缓缓贴近了她们不宁的心绪。
夏鹤不骄不躁,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和你母亲初相识的时候,虽两情相悦,却不知如何亲近彼此。特别是你的母亲。”
殿中万籁俱静,只余下祁如意抽泣的声音。所有人都定定地听着夏鹤讲述。
他道:“那时,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提着剑来挑衅我,和我比试、斗嘴,以为惹我生气就能得到我的全部注目。她逼我就范,不过是想得到我的钟情。只是我那时不懂,伤害了她的爱。”
祁无忧听着,未曾反驳。她默默地转过了头,却藏不住自己渐红的眼眶。
夏鹤亦渐渐动情,抬起的手微微颤抖。他谨慎又小心地试探着,慢慢抚上了祁如意冰凉湿润的脸颊,哑声说道: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孩子,你只是和你母亲一样,不懂怎么爱。”他道:“你们两个,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所以总是伤害彼此。
“你今日闹这么一出,只是想知道我和你母亲的态度,是不是。”
祁如意的抽泣声愈来愈响,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如雨珠滚落。夏鹤再也不忍,将他抱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将祁如意扣在自己胸前,让他哭个痛快。
他微微笑道,嘴角颤抖:“这点也像你母亲。”一样的爱哭,又不肯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