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小时候,她也曾以为晏青眼高于顶,对她别无心思。直到那年又与西梁开战,他误以为她身陷孤城,未能跟大军撤退,才会在只身返回寻她时遭此劫难。
兵荒马乱的军营里,祁无忧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惨状,从未如此确信:这世上只有晏青一个男人不图她的身份地位,不图她的美色,更不需要通过她获得权势,只有他真心待她。
但又好像因为晏青什么也不图,所以不向她表明爱意才无关紧要。
祁无忧恍惚着,不免悲从中来。
她收拾了收拾心里的委屈,再抬眼时,却看见晏青眼中未尝没有黯然。
可是他们如何长相厮守呢。
她的婚事几乎尘埃落定,他的出身和修养都不允许他做出德行败坏的事,她也不忍他担上裙下之臣的名声,影响他的仕途。否则,他们也不至于至今都没有互表心意了。
夏氏则不同。
夏元洲有两位公子。大郎夏鸢神勇无双,十七岁时便一战成神,被封为定国公世子;二郎夏鹤也是嫡出,虽从小长在边关大营,没人听过,更没人见过,但只要他姓夏,就能震慑西梁、顺应民意、取悦君父。
一个是奸相之子,一个是良将之后,她但凡有些理智,都知道选谁当丈夫更有益于她的声望。
祁无忧霍地起身,走到画像前,颇像豁出去了,道:“好啊,他们舍不得夏家的长子嫡孙,我倒要看看当弟弟的会比哥哥差多少!”
说着,金丝翘头履踩上轴头,没好气地一踢。地上的画轴骨碌碌滚动,长卷徐徐展开,未来驸马的英姿曝露眼前。气宇风致,一览无遗。
只要夏鹤的样貌没有特别不堪,祁无忧是打定主意,要在晏青面前多看他几眼的。但画卷一展,她看着画中的男子渐渐愣怔,刚才那一时意气又被她抛之脑后了。
画中的男人年轻而英挺,跟想象中天差地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还有那双直视着她的淡漠傲然的眼睛,始终吸引着她的目光。
竹帘微微浮动了几寸,粉白的梨花从庭中零落飘进了殿中。如玉似雪的花瓣拂过绢面,落在了夏鹤的人像一旁,为他平添了几分仙姿。素未谋面的玉面郎君栩栩如生。
祁无忧不由自主地上前走了半步,怦怦直跳的胸口霎时安静下来,稍感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整幅画,分明入眼平生几曾有。
她目不转睛,已经在心中默认眼前人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婿。然而她死死盯着夏鹤无可挑剔的俊容,非要挑拣出些许缺点出来,好显得自己没那么满意。
第2章
须臾,祁无忧回过神来,却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这副模样倒比今年的探花郎还俊秀,看来夏家给画师塞了不少钱。”
晏青不见喜怒,道:“陛下点了王怀入翰林,这画就是由他所绘。”
王怀正是本届的探花。
祁无忧停顿片刻,又道:“王怀啊,探花宴的时候我与他说过话的。他出身清寒,实在有些傲气,这才被皇父打发去了画院。若他还秉持本心,没收夏家的钱,岂不是说明这个夏鹤真有画中这般出俗了?”
晏青不答。
祁无忧便说:“那我可真要亲自见见他了。若人画不符,他们两个都跑不了欺君之罪。”
“别去见。”
“为什么?”
祁无忧撇下画像转回身,消散的希冀又重新萌发了。
但晏青却毫无波澜地解释道:“你是公主,不必屈尊亲自接见。若你姿态主动,在夏家面前便显得被动了。照陛下和娘娘的意思,派个人过去见他,你远远地看上一眼。”
祁无忧沉默了下去。
晏青说的都有道理,但这么多理由,唯独没有一句是他不想她去看。
一颗春心活过来,又落寞下去。祁无忧定定地看着他,也无波无澜地说:“既然如此,那长倩你便替我去看吧。我只信得过你。”
晏青没有立刻答应。
煦暖的柳色浸入窗里,隐隐绰绰。他坐在窗前,澄澈的眼睛望了她片刻,终是隐忍不发,沉沉地道了一声:
“好。”
有了这声“好”,祁无忧就没有更多期盼了。
只是等晏青走后,她瞧了一眼小几上他惯用的琉璃茶盏,还是不住地难过。
竹帘微动,漱冰和照水进来好言宽慰。
“殿下,别难过了。晏学士心里肯定是有您的。您想啊,他今日特意带夏家郎君的画像来给您看,怎么不是压抑了莫大的酸楚,忍痛割爱呢。”
祁无忧眼睛一酸,别过头去道:“他倒是大度。”
“可是殿下,晏学士何尝不是为您担忧。他知道您这些月来寝食不安,就指望着您看了画像,能放下心来,心里舒坦一些。”
“那又如何?”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少女,这会儿已然有些哽咽:“他以为那个夏鹤比我想的好看些,我看了就不委屈了吗。谁不是盼着能跟心爱的人结为夫妻呢。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他难道不懂吗?”
“懂,他肯定懂。谁都知道您此次下嫁是为了江山社稷,所以晏学士忍着不提,也是因为他跟您一样,都是大爱无疆的人。”
祁无忧微低着头,几上微凉的茶汤倒映着她平静的侧影。
和风吹皱水面,她眼中的血丝和水色也褪了下去,抬起头说:
“他们应该已经碰上面了,我们也去瞧瞧。”
说罢,祁无忧穿过如雾的纱帘,身姿凌厉。
她兴之所至,左右伺候的人却措不及防。一时间,忙要准备香炉仪仗,哪里跟得上她的脚步。
“不用准备了,只照水斗霜跟着就行了。”
奉先殿离长春宫不远。祁无忧眨眼迈出了殿门,照水和斗霜得不停疾走,才能堪堪跟上她的步伐。
大周宫殿的明间正面无墙无门无窗,皆以竹帘代替。奉先殿的帘子悉数卷了上去,明净豁亮的宫殿坐落在水绿山青的宫苑中,的确不需走近,便能将殿中的景色收入眼底。
祁无忧立在一株茂盛的芭蕉叶后面,好奇地远望了一眼。
她第一眼看见的,还是晏青。
他穿着一身绯色学士袍立在殿中,正与对面之人以礼相见。
在外人面前,晏青褪去了刚才的隐忍落寞,举手投足风流蕴藉,一如明月耀眼。
祁无忧看着他,一时竟忘了自己要来看谁。
她扶着芭蕉叶子,过了许久,目光才缓缓移向另一边。
一个身姿卓越的青年临水而坐,仅是半张侧脸就英气逼人。他年轻而英挺,即使坐在那里,也看得出他生得极为高大,气势非凡,是难得一见的玉面郎君,更与想象中天差地别。
祁无忧的目光才一落在他的身上,就为之一颤,许久都没有挪开视线。
夏鹤身着白色的燕服,装束闲适且不失端正。大好的春光为他打底,和煦的日照在他的衣袍上映出了柔和的光泽,一如清涧中的鹤羽。
他停在帘下,濯濯玉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甚至不太真实。
见过本尊,刚才那幅惊鸿一瞥的画像竟有些俗不可耐了。
照水和斗霜跟在后面,也悄悄眺了一眼。
晏青已经是名满天下的美男子,堪称世上无双。夏鹤坐在他的对面,非但不遑多让,还多一层威重的英气,大抵是武将与生俱来的强势。
他们一红一白,在殿中各据一方,各有各的风骨,无论哪个都颇为夺目。但论勾魂夺魄的天姿,恐怕还是夏鹤更胜一筹。
“殿下,这夏家二郎比画像还好看,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祁无忧反应过来,狠心收回目光,不以为意道:“嗯,看在他长得还行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先凑合凑合。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照水哑然,不敢再说。
这桩强娶强嫁的婚事从一开始就不如意,祁无忧才一昧地将夏鹤贬低到了粪土里,不像晏青,永远都是天上的云。
她捡着最挑剔最刻薄的话往夏鹤的身上扔。因为她不能责难皇帝,不忍责难曾经的恋人,更不想责难自己,所以只有责难这个从天而降的夫婿。
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了。
祁无忧说完,背对着宫殿站了一会儿,又转头望向了奉先殿。她想看看那两个男人在做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审视起夏鹤。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冷不丁又想起“雄姿英发”四个字,心道,这就是未来与自己同床共枕几十年的男人。
祁无忧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却无法停止想入非非。直到夏鹤忽地抬起头,远远地向这边望过来。
两双眼睛就要对上,祁无忧倏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退到芭蕉树后,瞬间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她暗暗压了压惊,心跳却压不下去。不知是因为做贼心虚,还是因为藏起来之前,蓦地看见了青年的正脸。
夏鹤那双淡漠却深邃的眼睛一闪而过,似乎直视着她,也是惊鸿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