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不错,他们之间不会对等。
夏鹤转身走进簟纹如水的无名苑,庭院灯火青荧,说不出的满地冷清。
……
翌日,公孙蟾一纸无名落款的书信送进了晏府。
这通风报信来得及时。
公孙在信上写到,驸马昨晚被公主赶了出来,孤身一人好不狼狈。他就说自己没猜错,公主和驸马这貌合神离终于演不下去了。
晏青晨起看完,就着昨夜还未燃尽的烛火点着了信纸,静待火舌将字迹吞尽,才面无表情地将残纸丢进了铜盆。
他知道祁无忧是个倔脾气,有时跟她说好话,她偏不听。可他劝她和夏鹤好时,根本是黯然魂销,岂有心思神机妙算。
她回去后是这个结果,属实意料之外。
今日到了南华殿,晏青多看了祁无忧一眼。但她心不在焉,思绪又不知道去了哪上面。直到皇帝再次提到木兰军开始征辟,她才回过神来。
“儿臣以为征辟木兰军一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还……不可行。”
皇帝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怎么又不可行?”
“儿臣听闻叛民的首领沙天波胆识过人,豪侠尚义,短短几月已经筹得了数千人马。”祁无忧特意强调了这点,因皇帝也是从数千兵马起势的,“恐怕不是木兰军三五日间就能对付得了的。”
祁兰璧忍不住说:“建仪姐姐,你自幼习武,又随圣上南征北战,怎会如此迂腐?”
“你自幼锦衣玉食,饱读诗书,只会背‘提携玉龙为君死’,没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祁无忧目不斜视,“也是,多晒一刻太阳都娇弱无力的人,自是向往上阵杀敌了。”
祁兰璧哪里听不懂她的讽刺,脸委屈得通红。
祁无忧却没有高抬贵手,愈加盛气凌人:“丹华,我问你,若这些娘子最终捐躯赴难,你是担起这个责任,还是跪到金銮殿去听封受赏?!”
这一问直接把祁兰璧震住了。
她也不过才十五岁,初涉军政,哪里想过这些。
成王清了清嗓子:“丹华,忘了怎么教你的?要对你姐姐多加忍让。”
“是。圣上恕罪,建仪姐姐恕罪。”
祁兰璧一请罪,无异于给皇帝火上浇油。
同样是女儿,她对成王言听计从,祁无忧却一再驳回他的命令。成王父女父慈女孝,他们父女却在臣工面前贻笑大方!
夏鸢和晏青见形势不对,都想站出来帮腔。但不约而同伸了脚,竟同时出了列。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电光石火,暗流涌动。
皇帝坐在高处,又岂会注意不到他们两个掐尖儿。
“你们两个又有什么要说。”
夏鸢和晏青听到君上话里只有威胁,也顾不上较劲了,只怕说什么都是给祁无忧火上浇油,一时全都销声匿迹。
皇帝冷哼一声,只道他这个女儿的确魅力无边。多少国之栋梁,青年才俊,一个两个都愿意当她的裙下臣。只要有心经营,不愁没人为她肝脑涂地。可她居然想不到向这些男人施舍一点恩惠,也就收拢不住他们。
他当即冲着丹墀下斥道:
“先管好自己家里的事,再来议论朝政!”
一个父亲若被子女忤逆,便会恼羞成怒。皇帝现在就是让祁无忧尝到加倍的滋味。
祁无忧直挺挺地站着面对父亲的怒骂,但在皇帝面前,她却必须低着头。这姿态本身便是一种“认错”。为人臣者,为人子女者,没有资格拒绝这种羞辱。
她低着头,忍着没哭。
皇帝这一发怒,今日的商讨也就到此为止。祁无忧随众臣走出南华殿时,脸上宛如被扇了一个耳光似的发烫。成王父女走在前面,却是有说有笑。
她昂首挺胸,不肯露出半点破绽。
此消彼长,其他大臣不免觉得她有些可怜。皇帝今日发怒确实毫无道理。可他是皇帝,没理也成有理。
大臣们窃窃私语着出来,经过她时一一用眼神示意。兵部尚书李脩甚至破天荒放慢脚步,低声落下一句:“殿下刚才忠勇可嘉,只是劝谏陛下议和这事还是急不得,会过犹不及。”
祁无忧略感意外。
她抬头看去,只见王鸿振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这些眼高于顶的老家伙向来对她熟视无睹。祁无忧知道,作为一个天真耿直的少女,她会期望他们就此改观。但她对自己的期望是万乘之君,无论李脩这帮老家伙是当真对她刮目相看,还是发现她的身份有利可图,此次转变都不失为她在朝中树立威信的良机。
祁无忧忽地冷静下来,心道:不问缘由,但求结果。
李脩又劝道:“走吧,殿下,咱们还得去衙门议一议哩。”
“但李大人刚才也听见了,皇上不让我插手。”
“哎呀,皇上说的那都是什么气话。你看老夏那儿这么多事,现在又来个木兰军,”李脩没说,皇帝又不用自个儿亲力亲为,但意思却到位了,“不只有公主你能指望?走吧走吧。”好说歹说要她坐镇。
祁无忧到兵部忙了一整日,天黑了才回到府上。
天气逐渐转凉,进入了孤枕难眠的季节。
祁无忧迷迷瞪瞪睡了一夜,晚上又突然害冷,习惯性朝身侧靠去,却只摸到了更为冰冷的床褥。
清晨醒来,她竟下意识看了看身侧。短短月余,已经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人。床笫间少了他温暖柔和的气息,竟烘托得一个人这么孤寂。
僵卧了一会儿,祁无忧想起警惕闺怨,飞速下床。
她不会喜欢夏鹤的。
她不会喜欢上他的。
这一下床,祁无忧顿觉身上黏黏腻腻,下腹坠痛不已。
她的心猛地一慌,却听漱冰“呀”地叫了一声,随即是照水的道喜声。
“殿下,当是见喜了。这下您能安心了。”
祁无忧一看,原来床褥上多了一块暗红色的血迹。
迟来的癸水终于来了。
祁无忧逃过一劫,大大松了口气,又装模作样赏赐了纪凤均。但这口气出来以后,却又没有想象中高兴。
真是怪事。
唐明皇见不到她的宝贝贵妃,脸色总不如朝朝暮暮时痛快。
濯雪手捧鲜花,跟着漱冰照水进来,在祁无忧鬓边簪上一簇红色的山茶。不等她问,便主动提起:“殿下,奴婢已经照您的吩咐,把驸马打发去无名苑了。”
“他说什么了没有?”
“您的安排,驸马怎会置喙半个字呢。不过,驸马昨夜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十分落寞呢。”
祁无忧态度不见松动:“他该。”
濯雪想了想,还是拣了一些夏鹤说过的话,复述给她听。她也是女子,也知道什么样的话最为悦耳。
“驸马说,他心里绝没有那些算计您的意思,只想跟您好好地做夫妻。因为遗憾您二人之间结合的缘由就不是十全十美,若婚后再算计,岂不是一直都是算计。他不想这样。”
说完,又逐字逐句按原话说了一遍。
祁无忧乍一听完,对镜怔忡了片刻。
须臾,她恼道:“还说不是算计?他故意这样跟你说,再让你回来讲给我听,分明就是想让我信以为真!”
濯雪哑然。
第35章
说完,祁无忧放下夏鹤这摊事去用早膳。
今日的碗筷还是只有一副。
于是祁无忧吃了几口,又看这偌大的桌子不顺眼。
她勉强喝了点汤汤水水,一抬眼瞥见殿前人影晃动,宫女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时不时闯进屋里。
“外面吵什么。”祁无忧重重地放下碗,更没胃口了。
漱冰上前道:“殿下息怒,是燕雨那个丫头想见您,被照水拦下了,但这丫头死倔,还在外面求情。”
祁无忧想了一会儿,“是照水手下那个司灯宫女吗,拦她做什么。让她进来吧。”
漱冰出去传话,照水还在劝阻燕雨:“殿下今天心情不好,何况你还是去跟她提参军。你是不知道殿下一直反对郡主大兴木兰军吗?”
燕雨却道:“这么好的事,殿下怎么会反对呢。”
这时,漱冰唤她们进去,师徒二人都闭上了嘴巴。
燕雨从前在宫里就职掌长春宫的灯器照明,大小是个六品宫官,但没什么机会跟祁无忧面谈。她跟在照水后面行了礼,拘谨地低着头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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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无忧听说了她的来意后,脸色果然又差了几分。
“你这司灯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去参军。莫非是觉得官职太低,屈就了?”
燕雨忙跪下来,伏地答道:“奴婢绝对没有此等想法。朝廷征兵之前,奴婢是打算一辈子留在府里侍奉殿下的。读到征兵令之后……奴婢觉得到军中建功立业,更能为殿下尽忠。殿下将来握图临宇,号令天下,奴婢则愿受长缨,为殿下鞍前马后。”
漱冰濯雪都屏住呼吸,照水更等着祁无忧大发雷霆,准备赶紧跪下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