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只有一卷没有装裱的画。
夏鹤取出它,展开,入目一幅庭院的图纸。亭台轩榭,一草一木都极为眼熟。不是别处,正是这座无名之苑。
往上看,只见上款写着“烟汀茂苑”及“无忧雅存”。下款是“明德十三年孟夏”,比他入京的时间早两年。然后另起一行,写着“长倩”。最后还有晏青的篆印。
这图纸祁无忧自然是看过的,空白处也有她的印。二人的闲章盖在一处,满纸都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刻骨铭心。
夏鹤的眼帘动了动,目中玉潋猝然破裂。
眼见为实,于他而言却是入目刺心,不堪接受。
夏鹤额前鬓角的冷汗和着猩红的血,血泪似的落在图纸上,晕开了狼藉一片。他一路麻木地拖着伤残之躯回来,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尝到了切肤之痛。
他喘着粗气,如同困兽最后发出的凄厉的嘶鸣。
晏青对他的住处陈设了如指掌,不过是因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按照他和她的喜好布置的。
夏鹤闭上眼,柔软的宣纸在他的血掌中化成了齑粉。
他总算一点一点死了个明白——
难怪新婚次日,祁无忧就兴师动众要他搬出去。这是他们神仙眷侣的双栖之所,她当然不乐意他住在这儿。
他到底算什么?
晏青明明白白地给了答案:横插一杠,鸩占鹊巢。这里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经过数次交锋,晏青算是看明白了他:咄咄逼人,半点不肯相让,是何等的骄傲。认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位置之后,他还如何自处?
这才叫,杀人不见血。
*
祁无忧嘴上不肯休夫,但心里也明白,她面临的局面很不乐观。
夏家的欺君之罪还没坐实,她已经因为偏袒夏鹤,面临千夫所指。实在不宜一意孤行。
现在前朝全靠民心裹挟着祁天成,让他有些忌惮昭告天下的后果,但谁也不知他哪天会改了主意。于是,祁无忧虽还不至于完全放弃给夏鹤脱罪,但暗地里却已经在秘密安排他死遁。
只是想找一个与夏鹤相像的死囚并不容易。又因为如此弥天大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祁无忧身边也几乎没人赞成她,所以事无巨细都是她亲力亲为。另外,她行动时还要瞒天过海,不引人怀疑,极其耗费时间。后来只有濯雪看出了她的心病,主动陪她冒这个险,她才勉强多了一个帮手。
祁无忧自己拿定主意,这番苦心安排并未跟夏鹤商量。所以当濯雪告诉她,驸马要跟她辞别时,她当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要走?为什么?!”
“好像是收到了定国公的书信,等不及要去救他了。”
祁无忧目光闪烁,心神不定。
父亲有难,当儿子的要去救命,于情于理,她都没资格阻拦。但她先前不知道夏鹤的身世,如今知道了,只为他感到不值。
夏元洲利用了他这么多年,如今居然还好意思搬出孝道,命他千里救父?
祁无忧同仇敌忾,真想冲到夏鹤面前,骂他是个大傻瓜。
她愤愤不平,时而痛恨夏鹤愚忠,时而不能相信他敢说走就走。但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压下那股冲动,对濯雪嘱咐:“看住他,无论如何不许他走,等我去了再说。”
说完,她一阵风似的回到了书房。
晏青坐在里面的茶室,一面跟自己对弈,一面耐心地等着。
祁无忧若无其事地回来坐下,对他笑了笑。
他也若无其事地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雍州的书院遴选人才,要我裁夺而已。”
祁无忧言谈大方,在晏青面前说谎也能炉火纯青了。若非晏青一早就知道夏鹤那里是什么光景,恐怕真要被她糊弄过去。
他们二人竟有一天虚情假意,互相敷衍,且还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晏青垂下眼睑,不免神伤。
祁无忧更是心乱如麻,故作镇定而已,没有多余的心思留意他的神态其实黯然生硬。
今天是她主动把晏青请过来,商议如何处置夏鹤,好让她丢车保帅,亡羊补牢。
她想,她得从身边的人入手,将这些自私自利的念头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相信她已经改变了想法,非杀夏鹤不可。如此四处铺陈,才能令他的“死”没有那么突兀。
但她前不久还言之凿凿,不肯过河拆桥,如今也不好立即表现出下定决心的姿态,因此迟疑着说:“我手上倒是有些证据,指向驸马巴结云州,似是想另攀高枝。只不过徐昭德把他的秘密捅出来了,两人不像串通一气,让我有些……”
祁无忧手上的确有些证据。她原本是不太信的,但夏鹤突然急着要走,就让她疑心了。
她心里装着事,又急着去跟夏鹤对峙,一时间流露出的坐立不安便更加真实。
晏青对她讲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你错信的我们的结果,只是失去一个没那么在意你的男人。但你错信他的结果,就是失去一切。”
祁无忧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她以为自己只要左右迟疑,晏青肯定要给她出个主意。他向来只做为她好的决定,这次亦主张她跟夏氏划清界限,一定能提出她想要的答案。
谁都知道她最信任晏青。在外人看来,她只是被他说动,才坚定了驱逐夏鹤的心。
可是祁无忧听着听着,泪眼渐渐通红。
假戏做得太真,难免把自己也说动:何苦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男人惹怒君王,自己落个一无所有。
她为了保夏鹤的命,前后忙碌不用说,现在连晏青都算计进来了。可是她煞费苦心,不惜违背所有人的意愿,铤而走险,夏鹤却只想离她而去?!
祁无忧想着想着,认定自己真心错付,悲愤难平。
那个祸水终究成了她的一道软肋。
晏青见她难过,同样心如刀割。
他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她却腾地站了起来。
“不要说了。”祁无忧哽咽着提起腰间配剑来,正是夏鹤赠她的那一把,“何须皇上动手,我亲手送他一程。”
第61章
祁无忧风风火火地杀到无名苑,却发现人去楼空,夏鹤的起居之处更是一地狼藉,萧索不已。
四面的门窗大开着,却只带进来连阴天晦暗的光线。四处黑洞洞的,没有一丝人气。
她以为他不等她就走了,当即震怒,浑身的血沸然涌上双颊,眼里也一片模糊。
“殿下,”濯雪急急忙忙赶来,“驸马在主院等您呢!”
原来祁无忧走得太急,谁也没来得及把消息传给她。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背对着濯雪掩饰了自己的失态,才缓缓转过身来向主院走去,显得她没有那么急了。
清冷碧绿的回廊连亘迭起,时高时低。祁无忧默不作声地缓缓而行,心里跟着七上八下。
夏鹤人虽没走,但走的态度却表露得很彻底。无名苑让他毁坏成那个样子,分明是不想再住了。
回到曾经朝夕甜蜜的宫殿,窗明花粲,和去岁新婚时别无二致。
祁无忧步入殿中,一眼看见夏鹤面向庭院站着的背影。
他闻声顾盼,她有一股失而复得的情绪还没升起,就让他冰冷的目光浇了个透彻。
祁无忧耐心等宫人退下,硬起心肠迎上夏鹤的注视。
其实他们有几日没见了,本该是相思正浓的时候。祁无忧一眼就瞧出了夏鹤苍白得不正常的脸色,骨瘦形销,以往的风姿已经云飞烟灭。他那惊心动魄的美也沉寂下来,略显落寞的病容扼制了她最后一点小鹿乱撞。
祁无忧记着先发制人,上来要么问他如何犯下欺君之罪,要么让他解释跟徐昭德共谋的证据,要么指责他说走就走。但夏鹤却比她先张口了:
“你想杀我?”
祁无忧的怒意突然凝固,被他一问,才意识到自己仍提着长剑。稍一松手,剑鞘上的雕纹已经在手掌指腹间烙出了深深的印子。
她把剑挂回身上,却无从自辩。
“你是我的丈夫,进了皇室玉牒的。想走,当然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夏鹤听到她大方承认,平静地转头看向院中,远处雾塞山河。他问:“你刚才跟晏青在一起,说的就是如何处置我吧。有什么结果?”
祁无忧一听,他胆敢这样误会她,骤然气急,又难过得灭顶。可她才刚承认有心杀他,这时再说她其实在费尽心机救他,未免矛盾得愚蠢。
她见夏鹤甚至不*肯看她,料定他不会领她的情,但问:“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的下了决心要走?”
夏鹤答非所问:“你我曾约法三章。我帮你解了燃眉之急,现在轮到你帮我金蝉脱壳。”
祁无忧冷静了些许。
她答应过的事,还是说话算话的。
她用眼神示意夏鹤到榻前坐下,自己也坐到同侧。二人的衣袂相叠,各自的坐姿却很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