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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的全世界路过_张嘉佳【完结】(33)

  姑姥姥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只带着一个军用行李袋,贴着红五角星。她放下袋子,用手帕擦眼泪,跟外婆说:“妹妹,这次我们就真的可能再也见不上面了。”

  外婆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哭得说不出话。

  姑姥姥说:“妹妹,你让我抱一下。”

  姑姥姥和外婆拥抱,两个老人的身影瘦小而单薄,风吹动白发,陈旧干净的衣服迷蒙着阳光,和灰蒙蒙的车站一起留在我记忆里。

  姑姥姥打开行李袋,掏出一块布,放进外婆手心,说:“妹妹,这是当年哥哥送给我的,玉镯子,是哥哥给我的嫁妆,留在老家吧。人回不来了,大概会死在外边了,把当年嫁妆留在老家,你替我放在哥哥床边的柜子里。”

  我站一边,莫名其妙,号啕大哭,喊:“为什么回不来?为什么回不来?不是有喜鹊可以搭桥吗?为什么回不来?”

  妈妈将我拽到一边,舅舅骑着自行车过来,说:“车子来了,已经快到姜北村的路口。”

  外婆紧紧握着姑姥姥当年的嫁妆,眼泪在皱纹之间。

  姑姥姥替她擦眼泪,说:“妹妹,我走了,你保重。咱们这辈子做姐妹,要下辈子才能见面了。”

  外婆哭成小孩,还戴着一朵小白花,她哽咽着说:“姐姐,你也保重,我一个人了,你再抱我一下。”

  我想,外婆年纪那么大,怎么跟小孩子一样的。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从那一天起,我亲爱的外婆,其实真的只剩下一个人。那个时代的亲人,只剩下她孤单单一个人。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人生中,真的有见一面,就再也看不到了。

  因为我再没有看到过外公,没有看到过姑姥姥。

  中考那年,听说姑姥姥在乌鲁木齐去世。

  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也再没有人带一包葡萄干给我。

  6

  外公去世二十多年,我很少有机会到那座小镇,那里的夏天,也和以前不同,河水污浊,满街木门全部换成了防盗铁门。

  那是我的家乡。

  将我童年变成童话的家乡,麦浪舞动和鸽子飞翔的家乡。

  有时候深夜梦到外公,可是他的脸已经有些模糊,我心里就会很难过。

  我喜欢葡萄藤下的自己,还有边上用蒲扇给我扇风的外公。

  外公,我很想你。

  末等生

  对这个世界绝望是轻而易举的,

  对这个世界挚爱是举步维艰的。

  末等生慧子,

  以男生的方位画一个坐标,

  跌跌撞撞杀出一条血路。

  2012年,我在曼谷郊边的巧克力镇,招待高中同学王慧。

  这是家迷幻如童话的饭馆,白色房子静谧在草地,夜火灯烛倒映在河流。

  王慧留着大波浪,浅妆,笑意盈盈,经过的老外不停地回头看她。

  次日我要坐火车到春蓬,而她直飞香港,所以我们没有时间聊太多。也不用聊太多,一杯接一杯,互相看着,乐呵呵地傻笑。

  我说:“慧子,你不是末等生了,你是一等兵。”

  1997年,王慧坐我前排,格子衬衣齐耳短发。

  有天她告诉我,她暗恋一个男生。我问是谁,她说你猜。

  文科班一共十八个男生,我连猜十七次都不对。只能是我了!这下我心跳剧烈,虽然她一副村姑模样,可是青春中的表白总叫人心旌摇荡。

  这时候她扭捏半天,说,是隔壁班的袁鑫。

  香港回归的横幅挂在校园大门。

  7月1日举办《祖国我回来了》演讲大赛,我跟王慧都参加。四十多名选手济济一堂,在阶梯教室做战前动员,学生会主席袁鑫进来对我们训话。

  他走过王慧身边,皱着眉头说:“慧子,要参加演讲比赛,你注意点儿形象。”

  慧子一呆,难过地说:“我已经很注意了啊。”

  她只有那么几件格子衬衣,注意的极限就是洗得很干净。

  后来我知道她洗衣服更勤快了,每件都洗到发白。

  袁鑫和一个马尾辫女生聊得十分开心,从中国近代史聊起,一直聊到改革开放。最后袁鑫对马尾辫说,加油,你一定拿冠军。

  慧子咬着笔杆,恨恨地对我说:“你要是赢了她,我替你按摩。”

  我大为振奋,要求她签字画押,贴在班级黑板报上。

  当天通读中国近代史,一直研究到改革开放,次日精神抖擞奔赴会场,大败马尾辫。

  晚自习解散的时候,在全班“胜之不武”的叹息声中,我得意地趴在讲台上,等待按摩。

  王慧抿紧嘴唇,开始帮我捏肩膀。

  我暴斥:“没吃饭?手重点儿!”

  王慧怒答:“够了吗?会不会捏死你?”

  我狂笑:“哈哈哈哈毫无知觉啊,难道已经开始了?用力啊少女!”

  其实,当时她的手一捏,我如被雷劈,差点儿跳起来,脑子里不停在喊:……疼疼疼……这是被碾压的感觉……疼啊……咔吧一声是怎么回事……我的肩胛骨断了吗……疼死爹了啊……小时候干过农活的女人伤不起……啊第三节 脊椎怎么插进我的肝脏了……

  我快挺不住的刹那,慧子小声问我:“张嘉佳,你说我留马尾辫,袁鑫会觉得我好看吗?”

  我不知道,难道一个人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吗?

  1998年,慧子的短发变成了马尾辫。

  慧子唯一让我钦佩的地方,是她的毅力。

  她的成绩不好,每天试题做得额头冒烟,依旧不见起色。可她是我见过最有坚持精神的女生,能从早到晚刷题海。哪怕一道都没做对,但空白部分填得密密麻麻,用五百个公式推出一个错误的答案,令我叹为观止。

  慧子离本科线差几十分。她打电话哭着说,自己要复读,家里不支持。因为承担不起复读的费用,所以她只能选择专科。

  我呢?当时世界杯,高考期间我在客厅看球赛,大喊:“进啦进啦!”我妈在饭厅打麻将,大喊:“胡啦胡啦!”

  荷兰队踢飞点球,他们低下头的背影无比落寞。我泪如雨下,冲进饭厅掀翻麻将桌,搅黄老妈的清一色。

  后来?后来那什么第二年我又考一次。

  1999年5月,大使馆被美国佬炸了。复读的我,旷课奔到南京大学,和正在读大一的老同学游行。慧子也从连云港跑来,没有参加队伍,只是酒局途中出现了一下。

  在食堂推杯换盏,她小心地问:“袁鑫呢?”

  我一愣:“对哦,袁鑫也在南大。”

  “他怎么没来?”

  “可能他没参加游行吧。”

  慧子失望地“哦”了一声。我说那你去找他呀,慧子摇摇头:“算了。”

  我去老同学宿舍借住。至于慧子,据说她是在长途车站坐了一宿,等凌晨早班客车回连云港。

  对她来说,或许这只是一个来南京的借口。花掉并不算多的生活费,然而见不到一面,安静地等待天亮。

  慧子家境不好,成绩不好,身材不好,逻辑不好,她就是个挑不出优秀品质的女孩。

  我一直想,如果这世界是所学校的话,慧子应该被劝退很多次了。生活,爱情,学习,她都是末等生。唯一拥有的,就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咬着牙齿,坚持再坚持,堆砌着自己并不理解的公式。

  无论答案是否正确,她也一定要推导出来。

  2000年,大学宿舍都在听《那些花儿》。9月的迎新晚会,文艺青年弹着吉他,悲伤地歌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我拎着啤酒,在校园晃悠。回到宿舍,接到慧子的电话。她无比兴奋地喊:“张嘉佳,我专升本啦,我也到南京了,在南师大!”

  末等生慧子,以男生的方位画一个坐标,跌跌撞撞杀出一条血路。

  2001年10月7日,十强赛中国队在沈阳主场战胜阿曼,提前两轮出线。一切雄性动物都沸腾了,宿舍里的男生怪叫着点燃床单,扔出窗口。

  一群男生大呼小叫,冲到六栋女生宿舍楼下。

  我在对面七栋二楼,看到他们簇拥的人是袁鑫。

  袁鑫对着六栋楼上的阳台,兴奋地喊:“霞儿,中国队出线啦!”

  一群男人齐声狂吼:“出线啦!”

  袁鑫喊:“请做我的女朋友吧!”

  一群男人齐声狂吼:“请做他的女朋友吧!”

  望着下方那一场幸福,我的脑海浮现出慧子的笑脸,她穿着格子衬衣,马尾辫保持至今,不知道她这时候在哪里。

  2002年底,非典出现,蔓延到2003年3月。我在电视台打工,被辅导员勒令回校。4月更加严重,新闻反复辟谣。学校禁止外出,不允许和校外人员有任何接触。

  我在宿舍百无聊赖地打《星际争霸》,接到电话,是慧子。

  她说:“一起吃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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