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安静数秒,前台问:“还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轻不可闻一句:“谢谢。”
脚步声比之前重,重重按电梯的声音,咔咔按。小聚瞪圆眼睛看着我,小小年纪也觉察不妙。“她要下来了!”
我也看她。“很生气的样子。”
“怎么办?她会不会气到要打人?”小聚钻到我胳膊底下,探出个小脑袋。
车门“砰”地被拉开,青青面色煞白,不发一言,启动面包车。
5
面包车灵活穿行,青青一改往日谨慎的驾驶风格,双手在方向盘上飞速搓动,搓得我的心一紧一紧。
我跟小聚大气不敢喘,瞟了眼青青侧脸,她正咬牙超车,与一辆白色小轿车互不相让,小轿车狂按喇叭,车主摇下车窗,开口一堆方言脏话。
青青趁机一踩油门,变道冲到前面。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在某个小区门口,每栋楼的楼层不高,掩映在繁茂树木中。
小聚抓着我。“叔叔,我有些害怕,青青姐没事吧?”
我安抚她:“别怕,出事叔叔就报警。”
小聚说:“青青姐怎么半天不动?”
我说:“可能腿软。”
青青回头说:“你不是担心我作弊吗?一起去吧。”
我说:“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了五楼,青青掏出钥匙,迟疑一下,没有直接开门,按了门铃。我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这种时刻,能保持体面,送出不必要的尊重,至少我做不到。
门开了,我和小聚不约而同身子一绷,目不斜视。
“你怎么来了?”闫笑文的语气微微惊讶,然而举止随意,并不局促。我心想:“又是个狠人。”
他中等身高,穿着浅蓝卫衣,肚子微微鼓起,从他白净面庞上分辨不出情绪。青青背对我们,看不到她的眼神,只听得语气也很平常:“正好出差路过。”
闫笑文头一侧,冲我们努努嘴。“他们是?”
青青介绍道:“同事和他小孩,一块出差。”
闫笑文也不问出差作甚带着孩子,自然地敞开门。“那进来吧,先喝点水。”提了双浅咖色家居拖鞋,往前送送,“换鞋。”
青青若有所思地说:“以前你经常忘记换鞋,我每次都催,现在换成你催我了。”她没接,“进去方便吗?”
闫笑文挠挠头,说:“确实不方便。”
青青冷淡地说:“那就不进去了。”
我和小聚一听,缩回踏出的脚,唯青青命是从。她的右手放在背后,握紧拳头,指关节发白,我忍不住叹口气,被小聚警告地瞪了一眼。
她不进门,闫笑文更加松弛,沉吟着说:“他们可以回避吗?我有事跟你聊。”
青青扭头,却目光向下,并未望向我们,飞快地说:“你俩就在这里等我,很快。”
我跟小聚不由自主点头如捣蒜。
闫笑文想了想,我发现,他思考时的表情跟青青一模一样,几年感情,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
他说:“你都知道了?”
她说:“只知道你辞职了。”
他说:“这样的生活不适合我,从工作到爱情,折磨了我很久。”
她说:“你觉得是折磨?”
他说:“确实,当然,我并不是抹杀我们的情感,它依然是宝贵的,值得怀念的。”
她说:“你有新女朋友了?”
他说:“是的。”
她说:“在里面吗?”
他点点头。
小聚下意识抓住我的手,我低头一看,她小脸紧张,目不转睛,屋内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
他说:“洗菜呢,准备做饭,我就不喊她了。”
她说:“她知道我吗?”
他说:“知道,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我很感激她。”
青青陷入沉默,我不明白,怎么这种时候,她居然落于下风,站得是挺稳,背后的拳头却剧烈颤抖,我听见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要把所有不该表露的情绪,全部吸回。
她说:“你应该直接告诉我的,为什么要拖?”
他说:“其实我早就打算跟你坦白,但你太忙了,找不到机会。”
她说:“这还要找机会?”
他说:“一旦跟你谈心,你不是开会就是出差,我特别彷徨。幸好你这次来了,不然我真的快承受不住了。”
她说:“听你的意思,问题出在我身上。”
他说:“我们都有问题,没有绝对的对错,不能全怪你。”
身旁扑通一声,小聚目瞪口呆,书包掉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抱歉意地对两人笑笑,示意打扰了。
闫笑文话语间终于带着一丝丝激动。
他说:“我懂你的感受,可是难道我不痛苦吗?你只需要考虑工作,我呢?既要考虑你,又要考虑她,谁来考虑我?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这样下去,我是同时伤害三个人。既然伤害一定存在,那就选择伤害最小。”
她说:“你选择伤害我一个人?”
他说:“谢谢你的理解,她不一样,没有你坚强。”
这句话连我这个要自杀的人听了都呼吸困难。一方面觉得他很有道理,另一方面觉得在这个道理面前,大脑即将宕机。
她说:“行,我的东西呢?没扔吧?”
他说:“怎么可能,前一阵收拾好了,我给你拿过来。”
闫笑文拖来几个纸箱,折腾了三四分钟,我佩服厨房内的女人,竟一声不吭,特别沉得住气。闫笑文忙碌的过程中,小聚偷偷问:“他们不会打架哦?”
我抱起她,靠近她耳边小声说:“他们交班呢,就像照顾你的护士姐姐交班一样。”
小聚恍然大悟。“护士姐姐交接的是我,青青姐交接的是那个男的。”我深以为然,青青不像失恋,更像失业。
闫笑文做事还比较细致,箱子未封,看得出分门别类,一箱衣物,一箱生活用品,一箱琐碎杂物,他指着第三箱说:“你送我的礼物,不会落下什么的,还给你。”
青青弯腰,随手拨弄,围巾台灯钱包,剃须刀的包装盒都留着。
青青说:“你收拾得挺好,辛苦了。”
他说:“没事,不是我收的。”
青青上前一步,环顾屋内,我已经搞不懂她的语气是坦然接受的平淡,还是火山爆发前的沉寂,她说:“房子怎么办?”
他说:“你要的话,归你。我出的一半首付当作赔偿,贷款以后你自己还,可以吗?”
青青摇头:“我不要。”
他说:“那你不用赔偿我,贷款以后我自己还。”
青青沉默了,他的逻辑无懈可击,可是处处让人愤懑。
她说:“这套房我俩一块装修的,每件东西都是一块选的,颜色都是一块挑的,想不到转眼就跟我没关系了。”
他说:“及时止损,对大家都好。”
相恋几年,分手几分钟,青青再也找不到话,他对一切考虑周到,真的也了解她,细致缜密,青青哑口无言。
青青缓缓说:“没事了。”她缓缓转身,对着我,带上乞求的语调,“宋先生,麻烦你帮我搬下箱子吧。”
我明白,她的力气用光了。
青青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闫笑文温和的鼓励:“青青,你好好的,你一定会更好,比我还好。”
一无所有的时候,
说明你该拥有的,
还没到来。
第七章
CHAPTER
轻轻的一个吻
1
青青站在路边,面容一丝变化都没有,如同雕塑,过了半晌说:“不好意思久等了,我们出发。”
我主动往驾驶座走,被她拦住。“开车是我的工作,宋先生,我们先找个洗衣房,然后吃饭,吃完正好取衣服。你没带行李,找一家超市,买点必需品吧。对了,写歌的话,你需要乐器吗?”
不等我回答,她做出决定:“你慢慢想,小聚你脸色不好,有哪里不舒服?”
小女孩陡然被问到,打了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回答:“没……没……没……没有。”
“不能放松警惕,我把沿途最近的医院列出来以防万一。宋先生你平时喝茶还是喝咖啡?噢对,你只喝酒,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我想想……”
太不正常了,比起沉默悲伤,这种若无其事更加恐怖,她想用大量的琐碎去填满脑子,不允许任何脑细胞去回忆。
我打断她:“难受避免不了,大家都是陌生人,萍水相逢,你不用掩饰,大大方方发泄出来,不丢脸。”
青青诧异道:“我为什么难受?你怕我因为分手影响工作?不存在的,我很平静,不需要发泄。”
但我看到她转动车钥匙的手在发抖,打了几次车都没打着。
我把小聚抱到后座,自己坐进副驾,拍拍青青的肩膀。“醒醒。”
青青触电一样避开我的手,立刻觉得不礼貌,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低头,继续转动车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