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岩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我看上你了?”
她端着酒杯,走到观景台,胳膊撑着洁白的围栏,夜风吹起长发。我跟在她身后,并未靠近,听见她悠悠地说:“因为那是你的家啊。”
她回头一笑。“我不想自己的朋友连家都没有,无处可去。”
2
面包车从昆明开回南京,几乎散架。我先回到燕子巷,小饭馆没有变化,甚至里面的摆设都纹丝未动。沿着狭窄的楼梯,去自己房间,蒙上被子躺了会儿,漫长的旅途像只是做了个梦,我依然在这张床上醒来。
看望母亲之前,我花了一整天收拾屋子。买了油漆,刷掉卧室满墙的“对不起”。留有林艺痕迹的物件,全部放入储物箱,估计她不再需要,那找个地方埋起来也行。残余食材一并丢弃,整理冰柜,去批发市场重新买了一批碗碟。找人修理灯牌,设计菜单,一样样弄完,天色黑了。
我换了件干净衬衣,打车去疗养院。护工刚喂母亲吃完晚饭,她躺在床上,手脚虽不能动,半靠床头,正看电视剧。
我坐床边,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看电视剧,还解说情节。母亲手指一动,我就换台。母亲说渴,我就倒水。母亲瘪起嘴,我就喊护工扶她上洗手间。
护工搀着母亲,走到门口回头对我笑:“这是她最听话的一天了。”
临走前,母亲就快睡着,呼吸平稳,我贴在她耳边轻轻说:“妈,我明天再来,以后我都晚上来,陪你睡着。”
母亲嘴角有一点点笑意,低低嘀咕:“儿子要结婚了,儿子有出息……”
我徒步走回燕子巷,五公里。路过修车铺,修车铺旁的小卖部老板认出我,买烟送了个打火机。
拎着水和面包,车流不息,这一切似曾相识,只是雨停了。我抬腿准备继续赶路,角落蹿出一个黑影,呜呜呜地叫。
那条流浪狗啊,它还活在这附近。我有点点欣喜,活着就好,对它说:“老熟人啊,请你吃饭。”
拿面包给它,它不要,咬我的裤管。我心中好奇,任它拽着,它快步走在前头,只要我慢下来,它立刻过来咬裤管。
绕过修车铺,小巷子钻了一百多米,两间老房子夹着的缝隙堆着几块红砖。它坐在砖堆前,望着我,尾巴不停地摇。
我凑近砖堆,里头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哼唧着探出头,挤来挤去,居然是三只小奶狗,眼睛尚未睁开,鼻子在空气中嗅动,可能闻到母狗的味道,嗷嗷嗷叫。
我扭头,黑狗贴到我脚边,舔我的手心。
我说:“你当妈妈了呀。”它生孩子了,带我来看看孩子们,它呜咽着,闭眼亲热地蹭我。
我眼睛酸酸的,买的面包全放进砖堆,泡面桶里倒满水,搁旁边。
我摸着黑狗的脑袋,说:“等我好一点,就收留你们全家。”
3
陈岩的昆明演唱会那天,我赶到医院,小聚定在次日凌晨手术。我在电器商城买了个二手平板,要和小聚一起看演唱会直播。
再次见到小聚,我几乎没撑住。小女孩已经不戴假发了,才过几天又瘦了许多,鼻子插着吸氧管,原本的圆脸窄了一圈,颊骨突出,眉毛也几乎掉光。
她妈妈说,之所以急着动手术,就是因为前一阵癌细胞扩散太快。她溜走偷偷上我车的时候,医院的检查报告刚出来。一回南京,就做了最后一期化疗,反应比以前剧烈太多,每天都会昏迷。
小聚睁眼看到我,惊喜地撑起身子,说:“叔叔,你写完歌啦?”
我点头说道:“是啊,你老实躺着,我来跟你看演唱会直播,但是不能给你吃东西。”
小聚说:“叔叔,你放心,我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我就想听听你写的歌。”她小手拍拍床边,“我坐不起来,叔叔你也躺着,我们头靠头看好不好?”
我倚着一点床沿,打开平板,用手刮刮小聚的鼻子,她咯咯笑。我说:“那么,演出开始了。”
拨通青青的视频,她望见小聚的模样,眼圈一下红了,强忍着跟她打招呼。小聚说:“青青姐,你有没有找到新男朋友?”青青扑哧笑了,说:“啥啊,小孩子都关心些啥啊,演出快开始了,我给你们留了最佳位置。”
体育馆爆满,座无虚席,通道里都挤满人。青青从看台最上方走下去,让我和小聚看到震撼的视角,一路是人,黑压压的人,原来绚丽的灯牌挥舞起来,会像银河一样流淌。青青一直走到舞台最前一排,停在正中间。
小聚嘴巴张成鸭蛋形。“叔叔,陈岩姐姐太厉害了吧。”
我刚要说话,小聚激动地挥手。“嘘嘘嘘,灯灭了灯灭了。”
全场灯暗,大屏亮起,冰山嵌于天空,深蓝的洋流一望无际,碎冰在水面缓缓漂浮,五个字浮现:天堂旅行团。
陈岩的声音响起:“这首歌是我朋友写的,叫《天堂旅行团》。他会亲自告诉大家,写这首歌的原因,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有话要说。”
大屏渐黑,渐亮,一片雪白,显现了我的面孔。
小聚的眼睛猛地瞪大,小手指着平板,看看我看看屏幕,啊啊啊地说不出话,无法表达她的震惊。我摸摸她的脑袋,她就这么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直播。
演唱会现场的观众大概也想不到,会见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普通人,顿时鸦雀无声。
大屏里的宋一鲤,风尘仆仆,头发凌乱,表情平静。
“大家好,就不自我介绍了,名字你们没听说过,以后也不会记得,我只是想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要自杀的人的故事。对,是我。
“我的失败,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父母离异,母亲拉扯我长大,读书,毕业,结婚,工作,每件事尽心尽力,但是我老婆跑了,抛弃我了。
“你们也许会笑,这算啥,离婚呗,这年头这种事司空见惯,有必要自杀吗?为人在世,痛苦万千,这怎么都排不上号。除开生老病死,哪样悲伤不可消弭,哪种心碎无法忘怀。但我的人生,本就是一口井,井壁高耸,幽暗狭窄,她的离开,给井口盖上了盖。
“我母亲日夜操劳,五十多岁脑梗。我还在自责的时候,她为了让儿子儿媳妇能够拥有未来,跳楼了,留下一份价值三十万的人寿保险。
“母亲抢救回来了,全身瘫痪,我无法忍受这种煎熬。为什么我活下去,需要母亲付出这样的代价。除了死,我根本找不到出路。
“如果是你,你还能活下去吗?”
现场一片寂静,人们望着大屏中失败的男人,也许都在想,遇到什么样的灾难,才会选择自我了断。
“世界对普通人太残酷,稍微有点闪失,或许万劫不复。什么是希望?看不到的。然而我自杀那天,天使出现了。
“她叫小聚,七岁的小女孩,住院一年。她的愿望,就是看一场演唱会。我想自己既然快死了,不如帮一帮她。于是我们踏上了漫长的旅途,从南京开车来昆明。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趟旅途不是我帮她,是她拯救了我。我的生活不会因此改变,但她送给我一样东西。
“活下去的勇气。
“我们一路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有爱而不得,有得而复失,有生不如死,有死里逃生。他们共同的信念,是用力活下去。
“命运不停地从你身边取走一些,甚至你觉得是全部,你舍不得,放不下,扛不住,可是不活下去,你就无法发现,命运归还给你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自私,所有人都牺牲,艰难的生活无止境,因此生存也无止境。
“人为什么要活下去?
“因为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
“小聚明天就要动手术了,她一定很害怕。
“我希望她有机会长大,上学,工作,挣到第一份工资,那时候我应该能回答她的问题,关于爱情的烦恼,关于人生的困惑。我希望她有机会交到自己的朋友,去旅行,去欢笑,去烦恼,和我们一样,去经历那些必须经历的,那些人世间永不断绝的快乐和悲伤。我希望她能活着,和普通人一样活着,活成一个普通人……
“小聚,很高兴认识你,那么,你能给叔叔一个机会,看着你长大吗?
“小聚,加油,叔叔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4
陈岩仰头,追光打上去,眼角滴落一颗水晶。才三天时间,来不及编曲,所以旋律简单,吉他和钢琴反复同样的和弦,鼓点敲击,扣着心跳的节奏。
陈岩几乎是清唱的。
她开口的瞬间,清透的声音回荡在万千人的上空。
她知道我想说什么,她是悲伤的,她也有离去的亲人,她也有热爱的孩子,她也有每一秒都记得如何熬过去的黑夜。
天堂如有人高高在上
你再低头看看
他们真的生病
像凌晨六点就灭的街灯
下落不明丢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