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聚眨眨眼睛,眼泪滑下来。
11月14号,小聚癌痛暴发,她呼号着从床上滚下来,嗓子里发出风箱般的粗喘。
“妈妈,我好痛,妈妈,好痛啊!”
小聚妈妈毫无办法,她按着小聚的手脚,防止她伤害自己,她也好痛啊,痛到万箭穿心,她一遍遍安慰:“宝宝,快好了,很快就不痛了,宝宝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孩子,妈妈给宝宝揉揉。”
11月22号,小聚整天都没有醒来。
11月23号,小聚妈妈趴在床边,隐约听到动静,抬头发现小聚艰难地靠近了她,把脸跟她贴到一起。
六天后,11月29号,昏迷不醒的小聚躺在病床上,突然挣扎了下。医生摘掉鼻饲管,叹口气,说:“靠近点,她想说话。”
小聚妈妈意识到什么,却不相信是真的,她亲吻着女儿,贴着她的脸。
小聚微微睁开眼睛,小手轻轻挥了挥,声音很低很低地说:“妈妈再见……”
这是小聚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聚妈妈张着嘴,无声地号啕,伸出手无意识地想抓住什么,然后昏了过去。
这所有发生的画面,我几乎都在旁边。在我明白生命的价值之后,撕心裂肺地望着小女孩的逝去。
没有机会的人试图抓住每一缕风。
残留机会的人却想靠一瓶药离开。
我是个爱哭鬼,可是以前流过的眼泪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年的11月多。我逼着自己看清楚,人若在世间只剩数日,那些痛苦分分秒秒叠加的重量,如何把心压碎。
我逼着自己陪着小聚,无能为力,连分担也无能为力,用泪眼迷蒙的双眼,使劲记住这张小小的面孔。
就是她啊,病床熬不住痛的七岁小女孩,在世界的尽头,对着一个孤独坠湖的人说:把手给我。
在我明白什么叫作舍不得的时候,天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人间。
3
2021年1月3日,小聚的十岁生日。
静谧的墓园,夜幕中没有人影,鹅毛大雪翻飞,墓碑洁白,柏树洁白。抬头见苍穹深邃,深处生出一点点的白,飘飘忽忽,布满视野,落地无声。
我站在一座墓碑前,放下蛋糕。
剥开蛋壳,将一枚小小的天空放在碑上。
生日快乐,小聚。
石碑上的照片,女孩定格在七岁,眼含星辰,笑得天真,飞雪温柔地滑过她的面庞。
照片下方,刻着“爱女余小聚之墓。”
最底部,一行小字。
我来过,我很乖。
尾声一
1月29日,古城墙产业园,举办一场户外婚礼。地上铺满落叶,数十张餐桌错落有致,摆着各式蛋糕甜点,红酒可乐苏打水,任随客人自取。
白色地毯从拱门一直铺到香槟塔,香槟塔后千万朵鲜花,大屏轮番播放好几套结婚照。
宾客众多,正午依次到来,新郎新娘在拱门下迎接。人们欢声笑语,新娘妆容精致,小腹凸起,拎着及地长裙,宾客夸张地握住她的手,说:“奉子成婚啊,双喜临门了!”
新娘笑笑,也不扭捏,爽快地伸出手,跟宾客合影。
宾客陆续入座,司仪宣布婚礼开始,动人情歌中,新郎新娘相识的点点滴滴剪成短片,出现在大屏。
摄影师不失时机把镜头对准新人父母,他们笑着拭泪。
背景音乐放起“You Are My Sunshine”,两个小蜜蜂打扮的孩子拿着结婚戒指上台,短手短脚的可爱样子让新娘笑着捂嘴。
司仪宣布:“接下来,这对深爱彼此的新人,将说出他们一生的誓言。”
全场鸦雀无声,新郎从孩子手中拿过丝绒盒,与美丽的新娘笑盈盈相对。
司仪问新郎:“从今天起,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都将爱她,尊重她,守护她,不离开她,任何事都无法将你们分离。那么,刘双加,你愿意娶林艺为妻吗?”
长长的誓言中,新娘突然恍惚了。新郎还未回答,新娘的脑海中炸起一声坚定的回答,轰隆隆的,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我愿意!
新娘蓦然回头,头纱扬起,带飞明媚的阳光,她望向拱门,时间仿佛静止,林艺精致的面容毫无瑕疵,那张曾让人魂牵梦绕的面孔,睁大完美的眼睛,一帧一帧环顾广场,所有宾客端坐,没有其他身影。
那一声回答并不来自新郎,也没发生在现场,只是她记忆中埋藏许久的声音,在她脑海升起,其他人根本听不见。
“我愿意。”
“小艺?”新郎焦急地唤她,“你怎么了?我愿意我愿意,到你说了。”
司仪再次重复,最后一句问:“那么,林艺,你愿意嫁给刘双加为妻吗?”
新娘对新郎露出幸福的笑容,双手环抱住他,将脸搁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泪水滑落,甜蜜地回答:“小傻子,我也愿意。”
尾声二
编号0622直播间,往期资料最顶端的视频,画面有些摇晃,是小聚举着自拍的。她插着呼吸管,冲镜头微笑,声音虚弱。
“大家好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直播啦。马上要去做手术,要是病没治好,我能拜托粉丝们两件事吗?
“第一,请大家继续支持叔叔,虽然他傻乎乎的,但太穷了,我也想不出怎么帮他赚钱,算了,人各有命,随他吧。第二呢,如果大家有空,去看看美花姐姐的学校吧,那里的小朋友缺文具和吃的,你们能带上一些吗?美花姐,青青姐,陈岩姐姐,如果你们看到,小聚要跟你们说再见啦,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越来越好!
“对了,接下来的话,我只说给叔叔一个人听,你们关掉,不要偷听哦!”
她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凑到镜头前小声说:“叔叔,你在吗?”
我在。
“叔叔,其实我看到你要自杀的时候,挺瞧不起你的。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是个男人,也太软弱了吧?正好有人送了我一张门票,我就骗你说要去看演唱会,我还担心自己演得不像,没想到你直接同意了。唉,有时候我真发愁,你这么没用可怎么办啊?能照顾好自己吗?”
能。
“叔叔,我真的想出去走走,但更想,更想让你活下去。”
我知道。
“叔叔,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答应。
小聚泪光闪烁地说:“不管什么,你肯定会点头的对吧?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啦,叔叔,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跟你在一起特别开心,我就想……我……我能叫你一声……爸爸吗?”
好的,我的女儿。
全文完
后记
我们
从未想过,经历那么多离开和告别,还会有更漫长的夜晚等着我。
从未想过,会在如此绝望的情绪中,写完一本书。
写几句就焦躁不安,手抖,抽搐,脑子里有把刀翻来滚去,心脏生疼,胸闷,动不动躲到角落哽咽。
吃两片药,睁眼到天亮。早上七八点睡,醒来中午十一点,只能睡着三个小时,躺在那里沮丧又孤单。
午后晒太阳,朋友在对面打电话,打完坐我旁边,认真地说:“你要去看医生,你的眼神不对,空得吓人。”
我没有去。我书还没有写完。
2021年6月16日,全文收尾,付梓,校对,出版社忙着查漏补缺,装帧设计。而我突然坠入一个始料未及的深渊中。
2021年6月27日13点27分,家里只有梅茜在,我拿着手机刷到一条视频,有个中年男子被送入ICU,家人分成两派,一派要求抢救,一派要求放弃,视频还没播完,我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上下晃动,幅度很大,几乎拿不住手机。
我换到左手,拨通了同事的电话,说:“我好像出事了,快叫救护车。”
电话打完,从小腹排山倒海卷上来一股麻木,感觉像水泥从脖子往下灌到胸口,只有心脏跳得异乎寻常,激烈又疼痛。
我继续努力拨通同事电话,问救护车什么时候到。
那时候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恐惧,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以前预激综合征也呼叫过救护车,心率每分钟飙到两百多,胸腔难受到要裂开,也没有恐惧。
但这次我真的害怕,空洞的房间视野里左右摇晃,梅茜趴在我的脚边呜咽,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平躺下来,大口呼吸,打开手机语音备忘录,想录一点东西。
想录,爸爸妈妈,对不起。想录,朋友们,我走了,有空想想我。想录,喂,好久不见,以后也见不到了,我爱你的,我没有骗你。
手机砸到地毯上,捡起来,门铃响了,我一步一步挪到墙边,按了开关,同事脸色煞白地出现。后来才听说,他手机必须和120保持通话,所以没法打车,一路从家狂奔过来的。
五分钟后,救护车到,护士出现,装心感贴片,量血压,说:“没事,放下心,我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