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一的字很规矩,带着初学者的刻板和谨慎,大体是讲了些在北疆的见闻,以及询问庄妃娘娘的身体。
即然说需要留心,李守一在书桌前坐了下来,细细地重读了一遍。
她的确看到了些违和之处,若是只是问安,未免写的太过详细了一些。
李青一絮絮地写了许多,劝庄妃不要走动,和其他妃嫔相会固然欢喜,但是太费神了,以及安心静养最好,频频叫太医过来还得穿衣服头面,未免太过劳心劳力,宫中的仆人也得多加小心,天气转凉了,庄妃的身体和心情都要格外留心才好。
写的太细了,李守一想,就像是知道自己的母亲会怎样去世一样。
莫非李青一在外面听到了什么传闻,她想,李青一毕竟嫁了出去,也有了些见识,然而常年生活在深宫的经历让她的心中很快涌出了另一个声音。
她也有可能在误导自己,让自己的母亲错过什么改变命运的大事。
李青一会是那种人么,李守一问自己,她不知道,但是她不安心,她自问于心,算不上对得起这个姐姐。
李守一一直很忙,忙着保护自己和母亲,她需要读书,练武,走通关系,讨好父皇,管教下人,她大多数时候都想不起来还有李青一这个姐姐。
而这宫中的大多数也是如此,他们每天自己的生活就足够疲于奔命了,这样一个几乎不会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女孩,没有人会记得起来。
而且她没有价值,她既不漂亮,也不聪明,没有母亲,也不受宠爱,宫里的人自然不会在她身上浪费半点目光。
李守一也是。
她不知道李青一每天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她只是偶尔闯进自己的生活一小会,还是基本上都是为自己好。
所以她很难记得她。
现在想起来,除了那几件事,她竟然完全想不起来李青一任何的其他细节了。
她的模样在宫中的莺莺燕燕中可以说寡淡无味,她也总是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李守一想起自己好像的确偶遇过几次这个姐姐,她好像总是红着一双眼睛,不知道是因为流泪还是寒冷。
如果自己是她,李守一想,会如此大费周折的帮自己吗?
不会,这是她的答案,她不可能调查庄妃的事,也不可能打通这么多个关节来提醒自x己。
自己能为她做什么吗,李守一思考着,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收买的价值,毕竟她一定会嫁给京城的贵胄,而武成侯的前程只会攥在父皇一个人手里,难道是希望她能为武成侯美言几句。
李守一感觉心绪混乱无比,她抬起手来扶着额头,窗外雨脚如麻一片嘈杂。
而李青一没有想过李守一会为此心烦至此。
她此时正趴在箭靶上,按耐不住地欣赏着自己射在接近靶心位置上的那根羽箭。
“拾翠,这真的是我射的吗?”她忍不住问道。
“是的。”拾翠也情不自禁的雀跃了起来,“殿下您射中了!”
“而且好像很接近红心了。”拾翠说道。
李青一伸出手握住了箭杆,她甚至有点舍不得拔出来了。
“以后肯定有更值得保存的。”拾翠欣喜地说,“等到殿下射到红心上的时候,我们就和武成侯说,把这块箭靶搬回家去!”
这是李青一没有想过的事,“不太好吧。”她小声说。
“有什么不好的。”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杜毓文的声音,“那些皇上登了个山都要立个石碑。”他走了过来,一只手按在了箭靶上,这个少女已经射到了内圈,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她从手无缚鸡之力就到了这种程度。
虽然称不上天赋秉异,但是也是专心致志一日千里。
他莫名被挑起了几分想要炫耀的欲望,他伸出手来,拿起了一边的弓,搭上了箭矢。
这把弓跟了他很久,百战之下,他觉得它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妥帖,和他的手是非凡的天作之合,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甚至生出了几分走在云端的轻松感来。
然而下一秒。
弓从他的手中脱离了出去,掉在了地上,他紧接着也因为胸腹的疼痛跪在了地上,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胸口的衣物,灭顶的窒息般的痛瞬间把他淹没,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喊着什么,但是却听不清楚。
他太忘乎所以了,他想,能行走了还不够,居然还想用力。
他已经,拉不开弓了。
也许永远都不可能了。
第47章
杜毓文醒来的时候, 最先感受到的是痛,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 他以为自己能习惯这样的感觉,但事实证明他错了,每一次这样痛起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生不如死,虽然佛家会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
但是,他忍不住去咬自己已经被咬破的下唇,他总觉得他没有犯足够受到这样痛苦惩罚的过错。
他为什么要重活一世呢,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愤恨,而且为什么没有重生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还拥有一副完整健康的身体的时候呢。
难道是上天觉得看他受苦很有趣么?
没有人能知道上天的意思,他也不可以, 一片高热的混沌之中, 他朦朦胧胧地想起了上一世临终前的光景来, 那时候他好像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 做一些连不起来的噩梦,有时候是梦见害死母亲的那个男人叫嚷时溅出来的涎水, 有时候是梦见父亲不许被打开的棺木。
他的命不好,他混乱而消极的想着, 他为什么命这么不好,他所想要的从来不多, 为什么却吝与给予他, 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功成名就他要做什么。
他只想回润州去, 收拾好父母留下的小院,然后在细密的雨声中写写他此生塞外的见闻和辉煌的过往,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起了母亲生前似乎想过在家里畜养一头梅花鹿。
母亲说过, 她曾经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但是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她四五岁的时候家里就被前朝末帝治了罪,别的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家里有好大一个园子,里面还养了仙鹿仙鹤。
“抄家的时候都记不清了,”母亲长出了口气,“我年纪小,不到处斩的年纪,为了显示仁厚,也赦了我们这些小辈的,以庙产为生。”
“后来啊,”她出了口气,“我哥哥被抓了壮丁,多半人已经没了,姐姐也找不到了,你父亲上京赶考的时候染了时疫,没人敢留宿他,客栈更是不敢了。”
“我就死马当活马医试着能不能救他一命,结果他活了,四年后还考上了,我们就成亲了。”母亲说道,他那时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是天无绝人之路,好在一切都苦尽甘来了。
“那父亲呢?”他好奇地问道。
“我就没什么故事了。”男人笑着说,“就是天天学习,赶考然后接着赶考,继续赶考,最后考上了。”
他拿着一柄折纸扇子敲着自己的肩背,放松着因为伏案工作酸痛的筋骨,“不过说起来,还是有点值得炫耀的事的。”
“什么事?”母亲调笑地问道。
“就是当年你父亲的案子,”男人笑了起来,“当年构陷过你父亲孟将军的那个部将,碰巧犯到我手里了,于是我把他处理掉了。”
父亲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杜毓文只觉得多半是父亲花了不少力气调查追凶,才能换来这样一句轻飘飘的炫耀。
于是他在夜里敲响了父亲的书房门。
“那人真的只是碰巧撞在您手里了么?”杜毓文好奇地问道。
“当然不是了。”父亲笑了笑,“看着害了你母亲全家的人还活着,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你母亲喜欢说她命不好,也怨不得旁人。”父亲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这事怪不了她,更何况就这么放任恶人逍遥法外了,他们还要害多少人。”
杜毓文有时候觉得他很像母亲,像得过分了,不只是继承了外公的武学天赋,骑射刀剑一点就通,现在一回首,好像性子也像,他们总是太习惯默默忍受一切,自我安慰似的说一句只是我命不好,就算经历了苦难之后心有不甘,但是却好像没有力气和心劲去咬住仇人一起下地狱。
然而父亲说的对,他想,这不是他自己选择自怨自艾就可以了的事情,恶人不会因此就消失了,他们还在逍遥快活着,甚至攫取到了更多的权力和财富,可以更方便的加害其他人。
现在想想,他上一世临终前甚至都没有想过能变成恶鬼向那阴晴不定的暴君索命,还真是活该沦落到那一步啊。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来,眼前朦胧的白雾散开了,他看到了一盏灯。
李青一端着一盏灯,忧心忡忡地看着医官为他换冷敷在头上的帕子。
“殿下不用忧心。”医官被公主擎着灯,多少有几分局促不安,然而说了几遍,李青一都不肯放下,也不肯出去,他只得依了她,“武成侯不过是这段时候操劳过甚,没什么大碍,略微修养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