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真金不怕火炼啊。”杨文秀笑了一声,玩味般地拿起了一块来,吹了吹上面的浮灰,满意地看着下面露出的黄金的底色来,“怪不得人人都想做河西节度使,都想来平川城。”
杜毓文静静地坐着,他捧着一盅雪梨汤,秋日要来了, 不知道咳症会不会又如期而至, 诸多病症中,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 不说多么磨人,腔子痛得厉害, 也睡不安稳,最重要的就是也太吵了。
他在国子监备考的时候, 运气不太好,安排到了靠边的房间, 看门大爷就有这个毛病, 有时候搅得他心烦意乱的, 又不好意思发作,只能忍的更心烦意乱,现在想想是不是上天看不过自己那副不知人间疾苦的德性,所以让自己也染上了这个病。
杨文秀闻言笑了笑, “怎么可能,上天哪有那么清闲,拿着纸笔记每个人犯过错,甚至在心里想想都要记,那岂不是某些人倒霉的更厉害了。”
“说起来有时候觉得杨公公您挺愤世嫉俗的。”杜毓文笑着说。
和一般印象里皇上眼前的红人不太一样是么,杨文秀笑着想,但是他惯是这个样子,所以皇上认为他头脑简单,胸无城府,士人认为他良知尚存,所以愿意和他相交。
碰巧他自己也喜欢这种牙尖嘴利腹中空的快乐。
只要一天中的实话说的够多,某些要命的实话藏在心里也不会觉得憋闷了,他想,比方说自己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件事。
杜毓文是不会忠于当今圣上了,杨文秀想,他本以为杜毓文是个传奇故事里那种至死不渝的有几分榆木脑袋的悲剧性的忠臣良将,但是看起来他似乎不想接受那么悲惨的命运,然后去期待一个死后的神龛。
那么他和皇上之间的矛盾就是不可调节的。
杨文秀要忠于皇上么,他没想好,因此他希望范婕妤能帮自己盯到最有前途的下家。
他此生如履薄冰,给自己编织了数不清的退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他自认为自己此生过得已经够苦了,所以不想再吃任何苦了。
所以将不甘与想要东山再起写在脸上的简东山和已经被皇上记恨了的杜毓文,就是他目前最好的投资。
简东山更是主动的揽过了找人弹劾杨师古的这个差事,他去年凭着北狩救驾的功绩入了阁,如今看来更是要一鼓作气了,重回权力的核心去。
他倒是毫不掩饰,杨文秀想,不过他掩饰了也没有意义,他今年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若是说真的无心于功名仕途,谁信呢,对于当朝天子来说,当然是宁要真小人,勿要伪君子的。
所以简东山这般打开天窗说亮话,反而说不定能得到圣心。
“说起来,今日里,咱家收到了皇上发回来的回札,”杨文秀说道,他就算不笑的时候,脸上依旧有两湾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就像是在浅笑一般,“很是褒奖了一番武成x侯。”
“但是文通太子后人的时候,”杨文秀说,“不知道皇上怎么又想起了,坚持催促。”
“文通太子的后人不可能在三部之中啊,”杜毓文长长地叹了口气,“催我也没用,我也不能给他变一个出来。”
“杜大人冰雪聪明,”杨文秀淡淡地说,“我也说了,皇上怎么又想起来了,我以为我过年的时候,就让皇上把这事放下了呢。”
看来是又发现了某些佐证此人还活着的佐证了,杜毓文想,“那我们就再查访查访吧。”他波澜不惊地说,不打算就此事深聊下去。
他当然知道皇上在怕什么,但是他暂且不打算把这个黑暗而隐秘的真相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简东山。
这一年来他查清了很多东西,自然也有当年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让皇上废掉自己的前途和后半生的。
答案就是简东山,皇上没有骗他。
不过他不觉得简东山会认为自己能遭遇这种事,大概在那位大人的想法里,自己要么被高官厚禄圈养起来,要么被一剂慢药佯作患病悄无声息地夺了性命,给他多少想象力,也不会想到皇上会把自己秘密关在宫里私刑折磨吧。
然而杨师古,的确也是简东山一派主动附和何瑛华派来的,他像是算准了杨师古会做出事来,然后借此打击何瑛华。
换言之,在简东山的眼里,他也好,杨师古也好,如果能成为那人往上爬的垫脚石,就会毫不犹豫的踩上来。
所以几年前我就对朝廷很是厌倦了啊,杜毓文想,可惜无论是皇上还是简东山,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真的想要功成身退了。
他遵循了黄太医的医嘱,平日里多走走路,沾沾地气,身体和精神都会好一些,简明自然是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的,这侍卫也真是体力非凡了,昨日里才带皇上的御札回来,今日里居然都不需要告假的。
不过他跟着便跟着吧,杜毓文也不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走的不快,虽说现在是黄昏时分了,日头也不如夏日里毒了,但是照在肩上,依旧让那处正在愈合的伤口有些不舒服,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受伤了呢,他想,果然这种事还是难以习惯的,他不经意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伤口,因为大概是开始弥合了的缘故,这里总是发痒,那种深入骨髓的,密密麻麻的痒意从里面涌出来,让他忍不住想去抓一抓。
他当然知道这样不好。
但是有时候痒的实在有天无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便被李青一逮到了。
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那个少女居高临下地拧着眉尖地看着他,然后李青一郑重其事地指尖上沾着的一点猩红色给他看。
“抓破了。”李青一简短地下了判决。
他很想直接保证一句,他以后会小心的,但是想到很有可能做不到,便自己噤了声。
“痒的厉害。”他小声解释道,“大概是快好了的缘故吧。”
于是这便给了李青一一个理由,每天晚上都要枕着他一条手臂,又双手拉了他另一只手才肯入睡,少女自然而然地把头放在他的颈窝里,睡得香甜,呼吸温温热热地打在他的脖颈上,让他痒的地方又多了一处。
李青一真是惯是会治他这些毛病的。
让他想放弃,索性破罐子破摔都做不到。
自从那天之后,她似乎就喜欢上了肌肤之亲,大概是从小到大也没几个人抱过她的缘故,她像是要全都讨回来一般每晚都紧紧地贴在他的身边。
不过若是说他心里不受用,也是假的。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家了,自从父亲死后就有这种朦胧的感觉,他从那天之后直接搬进了国子监,大多数举子就算入选了国子监,也不会刚刚放榜就去的,而且但凡算个官宦子弟,也少有住在里面的,所以从空路落的家里,到了空落落的学舍,他只觉得心里更空了。
大抵是因为丧父的缘故,在国子监的两年他没有结交什么朋友,自然对当时还是国子监祭酒的简东山也没有多少印象,他初到国子监的时候,简直是梦游一般浑浑噩噩。
直到某天老阁老,有帝师名号,据说教过皇上和文通太子与宁王的那位高良臣来国子监看视,说是要见见未来的国之栋梁。
大概是简东山和他说了自己的情况吧,老阁老便单独叫了自己喝茶聊天。
“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他面对慈爱而宽厚的老人,最终把心里话吐了出来,“做什么都没有力气。”
“甚至只想去死。”他说。
“去死,”老阁老的眼睛突然犀锐明亮了起来,“虽然对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妄言生死不是什么大错。”
“但是生命是宝贵的。”他说,“你的这条命,要花在值得的事情上。”
“可是,”杜毓文轻声说,“我也想把它好好的用掉,有什么地方可以吗?”
“北地。”老阁老说,“北方我们还有没收回的失地,若是你真的有死的勇气,那就去和胡人作战,把本来属于我们的捍卫着我们的千里沃土的屏障拿回来。”
杜毓文眨了眨眼睛。
他似乎被点醒了又似乎没有,只是他魔怔地换了个方向,每天除却备考会试,就是研究河西的地图,胡人的部族,甚至他们的语言和细分,在京城中四处寻访退伍的老兵,交谈记录。
他当然还是算不上什么正常的监生,于是他又坐到了老阁老的对面。
他以为老阁老会说他给别人添麻烦的办法真是层出不穷。
然而老阁老只是给他倒了杯热茶。
“所以这样让你好受了些么?”他和蔼地问道。
杜毓文点了点头,“研究那些的时候,的确什么都不想了。”
“那你有办法吗?”高良臣和缓地问道,“想到什么办法了,和我讲讲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