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没错,这个将官,正是昨天带头为杜毓文喝彩的那几个将官之一。
原来是想升衔啊。
怪不得,怪不得。
校官的旗子举到了半空,突生的变故惊到了所有人,因为薛萍手中的长枪,电光火石间贯穿了那人认输而露出的背心,那个将官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溅起一片黄沙。
而殷红滚烫的血,渗进了校场里。
这是这里今天,第一次见血。
虽说比武前,大家都签了生死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但是军中,将来都是要一起上战场的,这是过命的交情,更何况对方已经认输了。
这变故让三军一片死寂。
但是从规则上来说,薛萍并没有什么问题,校官还未举旗,代表着比武还没结束。
青年驾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绕场一周,带着血的枪尖从每个将官的眼前淋漓而过,“还有谁,来挑战本侯。”他勒住了马,振声喊道。
杜毓文站了起来。
在全场一片的鸦雀无声中站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灼热地投到了他的身上。
他拿过了一边侍卫的铁枪,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面无表情的,平静的走下了高台。
薛萍的路数,他早就看穿了,若是在寻常,他倒是不会去招惹他,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薛萍显得非常急躁,他嗅到了一线可乘之机。
事实证明,他的观察一如既往的正确。
几合之后,薛萍因为心态失衡而露出的破绽就被他抓住了。
如今落在黄沙中的人换成了薛萍。
薛萍仰起脸,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瞪着杜毓文,而周围的军士在近乎窒息的紧张死寂中缓了过来,开始齐声大喊,“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让他偿命!”
“对,让他偿命!”
声音之大,连校场上的石子都被震了起来。
杜毓文的枪尖放在了薛萍的咽喉前。
军医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大致是说方才薛萍大概是心念动摇,那将官捡回了一条性命。
薛萍瞬间激起了一阵不知是不快还是庆幸的耳鸣,在这哄响之中,他莫名听到了杜毓文近乎于耳语的声音。
“你也看到了,你这辈子,最好还是不要想做将军了。”杜毓文轻声说,然后转过了头,示意校官举旗。
枪被拿开了。
少年牵着马,从容地走出了校场。
这次演武的事情,杜毓文似乎没有透露给任何人,街头巷尾也没有此事的传闻,皇上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因为冲动杀人的事情。
薛萍自己写了请辞军职的辞呈,镇国公甚至很是意外,按照他的想法,就算当不上三军主帅,能立些功自然也是好的。
只有薛萍自己知道,他在那支军队,是混不下去了的,而杜毓文尚且给他留了一线,没让他在这天下都混不下x去。
每每想到这里,他发现他居然更憎恶了那人几分,他的这份宽宏大量,甚至也让自己感到恶心,薛萍很难承认自己不如别人,因为他也算得上个难得的天才了。
而如今居然输了,还是输在他最引以为豪的武艺之上,他每每想起那次比试,就更气闷几分,那日里的杜毓文未必比自己更强。
他只是比自己更平静,更冷静而已。
当然了,大家都支持他,他有什么好崩溃的,他的心态自然要比自己好了。
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薛萍想,当年那件事估计也没有任何人记得了。
他还想证明,证明自己比杜毓文强。
第76章
等赢了之后, 你打算去做什么?
杜毓文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说实话,他不清楚自己应该去干什么, 他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是他只是在试图模仿一个人活着,心无旁骛地把生命消耗在最必要的地方,因为这样好像才能浅浅地抓到几分关于自己的意义。
好像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就这样了,毕竟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好像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幸而他还有能力去抓住功业,他知道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对别人有好处的事,所以他能投入全部的精力和力量。
但是如果赢了之后, 如果仗打完了, 燕云和河西都收复了, 大家都要开始安稳而幸福的生活了的时候, 你打算去干嘛呢?
随着战线的一步步推进,这个问题也越来越迫在眉睫了, 因为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事情只要足够认真谨慎, 他们就会立下足以彪显史册的功绩,然后获得封赏, 还有余生大把的时间。
对于一些老将来说, 这是了解了最后的夙愿。
但是杜毓文还很年轻, 他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不如说,他的人生刚刚开始,但是他已经做完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难以完成的伟业。
“所以, 等到咱们赢了,杜节度使有什么想法吗?”他们问道。
他们都似乎已经有了想法,杜毓文想,齐轻侯说要找个英俊的小白脸结婚,也不知道简东山符不符合这条标准,叶老将军说是要去钓鱼,他只是板起脸来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你们这副样子,等到阿史那英给你们整个大活,大家都不用退休了。
于是大家纷纷去忙自己的事了。
杜毓文的周围又安静了下来,这份安静好像一池干净又冰冷的水包围着他,他从帐门看了出去,一弯新月天如水。
他突然觉得他一直都很寂寞。
他人缘并不坏,但是也没有刻意去维系,他和谁都可以一起玩闹闲聊,但是又似乎没法交心给任何人。
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是孤身一人啊。
他记得当时送父亲灵柩回来的老师爷说,老爷临终前就是放不下你,说怕你孤单,但是又觉得和你说了,影响你秋闱中举,本以为还有时间的,结果正好就撞上了放榜。
“但是老爷也怕传染给你了。”老爷子擦了擦眼泪。
杜毓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是个脚踏实地一步步考上来的小官,从来都觉得这些考试比天塌下来还重,而且他也染了时疫,见自己也不好。
但是这样,我真的很孤单啊,他想。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很快他们收复了平川城,彻底将所有的战略要地都收入了囊中,然后就是庆功宴,朝天子。
他的一个人生阶段就这么结束了,他想,当时他坐在金殿上,拿着手中的酒杯,他迟迟没有开始喝,不是因为发现了皇上在里面动的手脚,而是莫名产生了某种无所适从。
以后,我该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父母对我的期待,我应该是已经实现了吧,老阁老对我的栽培引荐,我也算是没有辜负了吧。
之后,我应该去做什么?
就留在京城里,过好日子吗,他想,但是实际上,他发现这所谓的美酒味道也没有多好,盘中的珍馐好像也不过如此,皇上的御赐之物,虽然连见惯了富贵如山的公公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但是他感觉这不是他会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好像也很难从中获得什么快乐。
他被这种困惑攫住了,以至于没有发现任何不祥的端倪。
然后发生的事情,他叹了口气,的确是把他从这种无病呻吟一般的困境中拉出来了,果然自己还是过得太好了,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在冷宫中,只要能不那么痛,不那么饿或者冷,旁的似乎就没有烦恼了,如果今天没有什么特殊的事,那他几乎都要高兴起来了。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所有人忘记了,他会孤单的死在这里,然后就像宫里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死亡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寒夜里。
他自己甚至都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因为这样才能好受一点,否则他要面对什么,是已经注定被毁掉的身体,还是岌岌可危的精神,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恨什么人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的确快死了,而且是从身体内部,灵魂深处的土崩瓦解。
然后他遇到了李青一。
在那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有个小女孩一直在墙那边哭。
他艰难地起了身,他似乎有很久没有听到别的动静了。
他很想问一句,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伤心?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重生会回到那天,而不是之前了,因为他觉得之前的任务完成的都算大体完美,但是唯有想要保护李青一这件事。
好像做的很差。
有很多没有做到的事,也还有很多,想去做的事。
后来,他萌生出了许多对于未来的想法,他想要做的事,都是从遇到李青一开始的。
而如今,他正在做其中一件,他穿行在平川的街市中,想给李青一买个由她来养活,全然依赖信赖她的小玩意,就像他儿时养过的兔子和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