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一记得自己在深沉的夜幕里再一次站到了校场的另一端,靶子周围的火光映得一片凌乱,她闭上了眼睛又睁开,排空了一切的思绪。
然后她拉弓,搭箭,除了那个靶子,你不要看任何东西,不要想任何事,她在心底默念道。
她松开了弓弦,箭矢笔直地飞了出去。
她几乎是冲到了靶子前。
拾翠又失声尖叫了起来,她已经知道结果了,但是看到钉在靶心的箭矢,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怔住了,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滚烫的泪水已经从脸上滑了下来。
她已经是个会射箭的人了,李青一想,没错,没有任何好害怕的,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到手中的弓上,以及,拿着那种东西的人身上。
她长长地呼吸着,放松着身心。
直到有人来叫她去准备。
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牵出了自己的马,白马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她的手,将恐惧流出的冷汗尽数洗去。
她抬起头,看向了冬日里晴朗无比的蓝天,一瞬间她似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人了,他们也许在议论自己,也许没有,那都和她没有干系了。
她做到了,她走到了校场上,阿史那英牵着一匹黑马,正在另一边等着仪式的开始。
他似乎露出了几分吃惊的神情,但是李青一不打算在这些事上浪费自己的注意力。
她垂下了头,接受着巫师的赐福,然后两个人同时上了马。
有人往前动了,李青一的瞳孔蓦然紧缩,她瞬间明白了上一世为什么没人发觉这个刺客了。
因为他的工具,都被他编进他的辫发之中。
胡人的辫发上有些竹管发针之类的,没有人会觉得有问题的。
而其他人并没有用这种装饰,而且此人还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前排。
一定就是他。
第85章
射柳一事, 众人都以为会是哪位皇子代皇上行礼,而x哪位皇子代皇上行礼, 说不定还能借此窥探几分圣心。
却没想到派的是这位珈善公主。
虽然说从身份地位,还是情理缘由上都说得过去,但是众人还是颇为吃惊。
因为这位公主在过去彷佛一个不存在的人,京中的这些贵胄多少听到过些宫中的闲话,要么关于长公主如何的尊贵受宠,要么关于三公主多么的才貌双全,只有这个二公主,没有任何的表现和传闻,她安静地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般,唯有皇亲国戚的几家听说过一些, 但都是这个公主如何的上不得台面, 胆怯怕人。
而她如今居然走上了这校场, 在众目睽睽之下, 为国祈福。
而这位二公主的确容貌平平,生的苍白而寡淡, 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痣,没什么富贵之人的吉像, 她穿着一套白色的骑装,大概是皇后薨了, 她作为皇后的养女, 还在热孝之中, 于是便更衬得有几分伶仃可怜了。
只是,有懂行的人被她骑的这匹马和手中的那张弓不折不扣地惊了一下。
这马乍一看高挑纤瘦,但是一身毛皮打理过之后好像自体生光一般,宛如月华如练, 虽然身量未足,但是依稀能看出来正是传闻中的照月狮子驹。
而她手中那张白色木质的弓。
这是一把柘弓。
柘木本来就是最适合做弓的木材,而这把柘弓弓胎很正,是不折不扣的良弓,而且上面的细碎瘢痕能看出这是一把上过战场的,身经百战的弓。
有人已然看了出来,这正是当年武成侯背上的那张弓。
当众射落三部大蠹旗的那张弓。
武成侯还真是千金为换美人笑了不成,有人暗自想着,据说武成侯是极爱惜他这张弓的,好像是他那了不得的前朝大将外公的唯一遗物,而这匹马,多半也是只有武成侯才能认出来的良马。
而且这匹马,好像花了武成侯黄金千两,当日里武成侯府将他凯旋之日皇上御赐的所有黄金一封一封地尽数拿了出来,引得众人围观不提。
而武成侯,他们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青年身上,他穿着侯爵品级的紫袍,衬得脸色白若霜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上的少女。
以至于旁人和他搭话,他都怔了一下。
当然,搭话的人下一秒钟视线也被拽回了场上。
阿史那英弯弓搭箭,一箭将纤细的风中拂动的柳枝射下,又敏捷地一把攥在了手里,他单手拽着缰绳,放慢了速度,让马徐步绕场走着,给所有看清他手上的柳枝。
而在众人的目光都被阿史那英所吸引的时候,李青一的手指突然摸上了箭壶,少女飞快地抽出了羽箭,礼仪官方想出声,但是她的动作实在快得惊人,像是在想象里排练了无数次。
箭矢的破空声把人群为阿史那英准备的欢呼打断了,一片死一样的意外寂静之中,一个胡人的惨叫声忽的响起。
他的手腕被箭矢狠狠地穿过,而他手中刚从发辫上撸下的竹管落在了地上,手中的银针在日光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银光。
“刺客!”有人喊了出来。
少女使劲地喘了起来,她好像一瞬间呼吸不到空气了一样,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是麻的,甚至不知道什么已经松开了缰绳,幸而马通人性地跪了下来,才没有让她直直地跌下来。
她射中了。
果然是那家伙,在阿史那英往那边走的时候,就默不作声地开始了小动作。
果然是他,她做到了,一瞬间狂喜和放松一起涌上她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眼前金星直冒,有人似乎在和她说话,但是她听不清,她感觉自己好像沉进了水底。
过了半晌,她好像听到了杜毓文的声音。
“他被抓住了吗?”她听到自己声音微弱的问道。
“抓住了。”杜毓文答道。
“阿史那英,没有死掉吧。”她问道。
“没有,活着呢。”好像是阿史那英的声音,“一时半会都死不了了。”
“那就好。”她出了口气,呼吸好像终于重回了她的掌控,她能看清一些了。
御医正摸着她的脉搏,用麻布捂着她的口鼻,现在见她没事了,便松开了,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杜毓文的怀里,眼前是一片熟悉而令人安心的紫色。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好像,”她轻声说,“没有力气去射柳枝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射中。”她越说声音越低,她感觉自己的脸似乎涨红了,到了一种令人难受的发烫的程度,“还能,找人替我吗?”
“殿下锄奸惩恶,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祈福呢。”她听到杜毓文低声安慰她道。
“是这样的。”阿史那英朗声说道,“在我们部族里,血祭才是最高的祭祀,用奸人之血祭天,可比柳枝什么的供奉要虔诚无数倍啊。”
“那就好。”李青一小声说,她紧紧地抱住杜毓文的手臂,想要站起来,但是她全身都软了,竟一时也站不起来。
杜毓文抱着她,相了相,试着将她抱了起来。
她心下一下子飞到了半空中一样欢喜,又害羞的厉害,于是将脸埋进了他的身前。
她竟是做到了,李青一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份喜悦,还是经不住从巨大压力下解放的疲惫与安全感,昏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她躺在了侯府那张熟悉的床上,而她的目光移了一下,发现那片紫色还在,没有消失,而她的手正紧紧地攥着那片衣角。
“先生?!”她叫了一声。
正扶着额头打盹的杜毓文肩膀动了一下,惊醒了过来。
“殿下醒了。”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听太医说,殿下只是紧张过度喘不上气来,气血攻心昏过去了。”
“后续应该无虞了。”他笑着说。
李青一坐了起来,“那阿史那英还活着?!”她问道。
“活着,”杜毓文笑了笑,“就是心情有点不好,他以为内鬼已经抓干净了。”
“那就好。”李青一长出了一口气。
“既然殿下缓过来了,那就好好歇歇。”杜毓文说,他不动声色地抽身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李青一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他们虽然并不觉得生分,但是也是两个月没见了,为什么杜毓文好像很急着离开的样子。
而且自己一直牵着衣角,可见他一路把自己抱回了侯府。
李青一的心里涌起了一个不祥的猜测,她猛地探出了身子,一把抓住了青年瘦骨嶙峋的手腕。
“先生!”她急声道,“先生,是又吃了父皇给的药了么?”
杜毓文苦苦撑了这半日,本以为已经全然过关了,此时被拽住,一口气泄了,药效也快要过去了,竟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