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顾不上所谓的产房污秽不堪,若男子踏足余生恐有血光之灾。他只知道,良媛在里边性命垂危,他不止要失去那未曾出生的孩儿, 而今甚至连孩儿的母亲,恐怕也保不住了。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浪潮一般向李琤袭来,他心脏不断往下坠,仿佛压了块巨石。又似身处茫茫海浪之中,铺天盖地的海水不住往鼻子倒灌,险些让他溺水窒息而亡。
忽觉鼻头有些酸涩,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眼角已经一片湿润。太子脚底生风一般疾步往里走,隔间之外还传来太医焦急的嘱咐:“快给娘娘喂参汤,告诉女医,扎百会穴,一定要让娘娘清醒过来!”
此时产房里,早已兵荒马乱。匆忙的脚步声,铜盆的撞击声,还有女子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如此种种,皆集中发生在小小的产房内。
女医人手不够,医术不如众太医精湛,听着外间一声声的嘱咐,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李琤走近为首的太医身前,狠踹一脚下去,眼神凌厉骇人,声音中席卷着风雨欲来的浓重气息。
“你曾向孤保证,势必要保下良媛的”。太子阴恻恻开口,宛若地狱修罗:“现在孤允你进去主持大局,若保不下良媛,你该知道后果”。
太医嘴唇发干,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太子的天威,他也顾不上所谓的男女大防和对良媛的冒犯,哆嗦着身子进去了。李琤紧随其后。
原本寒冰似的一个人,直至看到床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汗水染湿了鬓发,脸色苍白如雪,浓密的眼睫毛微微翘起,安静躺在那里,仿佛没了生气。身上的冰似触及到最温暖,最柔软地方所在,渐渐融化成水,露出内里的真实。
是满满的疼惜。
李琤不知道,生产一事于女子来说竟是如此痛苦,不仅可能会因此而失去性命,就算侥幸平安生产,也相当于丢了半条命。
她此时,一定很疼罢。
可是,任凭他如何受人称赞,人品如何贵重,如何端肃沉稳,是个合格的储君,此时此刻,他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低落到尘埃里的人。面对良媛的生产,他除了痛惜,却没有丝毫解救之法。
李琤不由得想,娇妻稚儿,江山后继有人,这一切,当真是自己想要的么?
宫娥们还在小心往良媛嘴里喂着参汤,李琤坐在旁边抓着她冰冷的双手,眼尾通红,压抑着痛苦,将她洁白的皓腕贴到自己湿润的脸庞上,声音颤抖:“章娘,醒来吧,只要你平安,之前所有的不快,我都不会计较”。
“只要,你还愿意陪着我”。
一滴泪,顺着他精致的下颌延伸,滴落到女子惨败的脸上。水滴溅落,留下满脸的潮湿。
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先前还一直喂不进去的参汤,居然可以慢慢喂进去了,良媛虽然未曾醒来恢复意识,但嘴唇翕动,下意识将喉咙里的参汤咽下。
李琤大喜,顾不上自己浑身的狼狈,惊喜道:“良媛有动静了,孤方才看见她动了!”
产房中的人俱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人清醒,就不怕孩子生不出来。太医也从一开始的慌乱,到现在的沉着冷静。
正说着,处于极度虚弱下的梁含章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她模糊的双眼看到旁边高挺俊郎的男人,先前的种种愧疚,种种委屈,此刻都有了宣泄口。
她嗓音软软唤:“殿……殿下”。
“我在,我在的”。李琤顾不上激动,颤抖将她的手揣在怀里,素来沉稳的他,此刻竟有些语无伦次:
“章娘,你安心生产,莫要想其他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不会分开”。
男人的声音愈发清晰,梁含章久久凝视他的面庞,直到看清楚那赤红眼眶下的湿润时,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
太医连忙制止:“娘娘此时虚软无力,不可大哭”。
眼下血已经止住,人也成功醒来,太子在这儿反而成了碍手碍脚的存在。太医委婉劝告他出去,李琤心知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恋恋不舍望着榻上的女子,温和安慰:
“你一定好好的,我就在外面等你……”
李福搀扶着太子出来,他伴随太子身边多年,何曾见过殿下这般心慌意乱,紧张痛苦得几近涕泪不止的地步。
这良媛娘娘,果真被殿下放在了心尖尖上。只盼望娘娘能平安产下小皇子,从此以后,安安稳稳与殿下过日子,再不要闹幺蛾子了。
李福肥胖的身躯静立,布满赘肉的脸上满是肃穆,站在太子身边,低头垂首念着佛号。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呼,隐约还有些笑意,众人长松一口气,脊背挺直,脸上满是神采,咧着嘴报喜:“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孙!母子平安!”
李琤听闻,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幸而李福极时在旁边搀扶。
今日一关虽困难重重,可如今良媛到底平安产下小皇孙。产房里的各位,可是接生过小皇孙的人,怀里捧着这位天潢贵胄,众产婆纷纷觉得自己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似的。
照太子对小皇孙的看重程度,往后她们的好日子只多不少。
可惊喜之后才发现,怀中的小皇孙,身子青紫,自出生到现在,并未发出初来人世的啼哭之声。
莫非,娘娘产下的,是个死胎?
还未完全放下去的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太医当机立断将胎儿抱起,拍打他的臀部,并用软布清理他的口鼻。
如此反复多次,怀中的婴儿还是没有丝毫动静,身体涨得青紫,宛如一只小猫咪般蜷缩在软绸之内,无声无息。
李琤还未来得及高兴,突然被告知:良媛产下的极可能是个死胎。这一沉重打击,如同巨石压在脊背,他弯着身子几乎无法站立。
顷刻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凝重的恐慌。
恐惧如同浓密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上方。胎儿自出生未曾啼哭,民间谓之“失魂”,因此需要一些仪式来“叫魂”,在产房外焚烧符纸,草药,亦或是敲打铜盆,请巫师占卦。
李琤听到有人提出“叫魂”的说法,也不管是否有用,连忙命人去着手准备。毕竟对窒息的胎儿来说,哪怕是一息的时间,都无比珍贵。
而产房内的太医更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看破门而入的太子,那惊恐到几乎扭曲的面庞。小心拍打着婴儿的同时,继续用冷水和温水交替擦拭他的身体。
时间在极度压抑中流逝而去,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面上满是肃穆与若有似无的哀伤。
就在众人以为小皇孙是命定早夭之相,最终注定救不回来时,太医怀中皱皱巴巴的一团,突然发出了细细的哭泣。
这泣声与寻常新生儿相比,实在细微得几乎低不可闻。可这声音发生在小皇孙身上,于众人来说,不啻于仙界梵音。
小儿长得瘦小,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蜷缩在太医手上,宛若一只不安的乳猫,正小声地哼哼,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强撑了许久的太子,此刻身边即使有人搀扶,还是不可抑制瘫软在地。其实,何止是太子,李福等这些伴在殿下身边多年的老人,此刻也如同劫后余生一般,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可脸上的笑容却如何也藏不住。
小皇孙九死一生,终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即使能平安落生,毕竟是早产儿,身子与寻常婴儿相比,定然差了许多。
唯有细心呵护,方有可能让小皇孙平安长大。
看到被产婆放在婴儿床上的小小一团,李琤终于敢小心靠近这个脆弱的生命。这是他和章娘的孩儿,身上流着他血脉的孩儿,险些夭亡的孩儿,终于平安降生了!
李琤几乎不敢相信,如若方才,小皇孙果真没被救回来,等良媛苏醒之后,他又该如何交代?
幸好,老天还是眷顾着他的。不仅让良媛平安无虞,就连腹中小儿,也平安降生到了人世。
太子心中,仿佛汪着一泓清泉,此刻正往外咕噜咕噜冒泡,一种初为人父的喜悦,充斥在他胸腔,让他久久无法回神。
不过小皇孙身子弱,太子还未来得及看几眼,就被太医吩咐的乳娘们抱下去了。李琤折返进产房,重新攥上梁含章微凉的手,在反复询问太医良媛身子是否有碍,得到否定答案后,他才如释重负坐在旁边,轻轻吻上良媛的手,眉眼愈发温柔。
他俯身凑到梁含章耳畔,凝视着还在睡梦中的女子,轻声道:“章娘,我们有孩子了”。
若你此刻醒来,是否如我一样开怀?
听闻小皇孙降生那夜,原本还暗沉不止的天空,突然涌现一道金灿灿的霞光,金光透过乌云,照亮大地。整个京城被笼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中。
不知这传闻是否为真,但昨夜太子宫小皇孙降生,却是实打实的事儿。报喜的人早就跑遍了整个上京。圣孙降世,乃祥瑞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