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含章见那小兄弟走一趟路,已经气喘吁吁,不由笑道:“官爷,进门歇歇脚,喝口淡茶吧?”
小兵连连摆手,他不是看不上梁娘子家的淡茶,而是娘子如今寡居在家,他一个外男实在不该进入府中,给娘子招些坏名声。
他仓促道:“我送完就回去了,上官还吩咐我干别的差事。梁娘子,我先走了!”说着耳垂鲜红欲滴,急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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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出自《诗经·卫风》
【注2】出自曹雪芹的《红楼梦》
第64章
梁含章回到内院, 把手中书信拆开,信中内容多多少少能猜到。
果不其然, 那贵人在信中说,他母亲又发病了,一直嚷嚷着要来找她。
那贵人本是朝廷高官,政务缠身,平时极难得闲暇时候。恰好陛下今年要带着太子南巡,他奉旨伺候在陛下身边,此番刚好可以带母亲来瞧瞧她。
当年,把梁含章从山谷里救出来的人,恰是这贵人——伯义侯庄秉怀。
多年前他一直被惠安帝外派镇守疆土,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 伯义侯之母高氏又被二房的人欺辱成这个样子。
况且伯义侯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建平帝不想委屈昔日臣子,便打算将人留在京中几年,好歹把亲事解决了再说。
庄秉怀是武将出身, 在边疆习惯与狂沙荒漠待在一起, 骤然回到京师,竟觉得浑身骨头都泛着痒。
当日, 他按耐不住独自前往东郊边上的山谷内/射猎。看到一头小猎豹,眼神炯炯带着血腥,身上毛发黄白相间,奔跑之时动作矫健,迅如疾风。
庄秉怀一打眼就注意到了这小猎豹,奈何猎豹跑得太快,他决定纵马去追。
追到山脚下,映入眼帘的是一辆马车的残骸。套在车前的骏马虽已断气, 但身躯还未变硬,显然刚从上面坠落不久。
庄秉怀见此,也顾不上小猎豹了,翻身下马前去查探。他以为坠落的是一辆空马车,没想到翻开上面堆积的残骸,里面赫然躺着的,是一个生死不明的女子。
庄秉怀大惊,忙去探她鼻息。发现人尚且存着一丝气息,并未身亡。倘若医治不及时,只怕性命攸关。
他不知刚才上面到底发生了何事。虽无法辨别这女子是好人还是坏人,但见死不救,不是他伯义侯的作风。
可,若是放在平时,他最多是叫来下人,把人抬回去。只是传一句话的功夫,并不会多插手做什么,更不会自己亲自上手。
但如今看着躺在残骸中,奄奄一息的女子,死生难料,不知为何,庄秉怀心中闪过异样情绪。
这女子的相貌,竟与母亲有些相似。
他动了恻隐之心。
庄秉怀思来想去,把马车里那波斯国绒毯扯出来,勉强遮盖住这女子,低低告了声得罪。之后把人抱上马,打道回府了。
由于他出行未曾带人,且当时恰好刚发生坠崖没多久。因而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梁含章命大,从这样高的山崖坠落居然大难不死,只堪堪昏迷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便醒了。
她睁开眼睛,被室内的阳光微微刺痛,不由蹙起秀气的远山眉,暗暗打量着室内的一切。
守在旁边除了两个丫鬟,还有一个梳着高髻的妇人,面容有些熟悉。梁含章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这妇人了。
两个丫鬟看到人醒了,二话不说去请侯爷过来。
自昨日太子殿下疯了一般派青龙卫去山崖找人,朝野上下又有流言流出,说太子殿下放在心尖尖上那位良媛,突然坠落山崖不知生死。
太子顺风顺水了这许多年,眼下小皇孙刚出生没几个月,诸位臣工路上遇到太子,经常发现太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是春风满面而志得意满的。
谁也料不到,才几个月功夫,太子后院那位心肝儿就坠崖了。
说是生死不明,可去过东郊的都知道,那山谷足足有十余丈高,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只怕凶多吉少。
众人皆叹息,属实是世事难料。
庄秉怀听到风声,再结合他救回来那女子的衣着外貌,心下了然。自己救下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后院中人——刚诞下小皇孙的良媛娘娘。
庄家一脉当年随着惠安帝起兵,最后得帝王赏识,封侯拜相,历朝历代帝王为了防止手握兵权的将帅们拥兵自重,爵位是一代代递减的。
不过惠安帝为了表示对庄家的爱重,并未削弱伯义侯府爵位,庄秉怀的父亲是侯爷,到了庄秉怀自己,也是袭侯爵之位。
庄秉怀自小食大晋的禄米,得帝王恩惠,接受的是儒家正统思想,不会背叛皇家。
在得知自己救下的是良媛娘娘后,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
可刚准备动身出门,母亲高氏便来了。高氏多年前丧女,精神变得恍惚混乱,在庄家二房还在时,受到许多不公的虐待。
如今大儿子回到身边,经过这段时间医官的调理,她神智也逐渐恢复些正常。起码面对庄秉怀时,她言行举止与寻常人无异。
高氏看到儿子大晚上要出门,不由问道:“君实这是要哪儿去?”
庄秉怀乖乖给母亲行礼,也不隐瞒,答道:“儿今日在东郊山谷救下一女子,方才才知是良媛娘娘,眼下太子殿下一直在派人找她,儿子出门一趟,亲自告知太子”。
高氏敛眉仔细想了想,这良媛娘娘到底何方神圣。突然脑海中闪过一道纤细身影,回眸一笑的神态,像极了她的杳杳。
高氏神色凛然,突然严肃起来,“君实先不要去,带母亲去看看这良媛娘娘可好?”
庄秉怀自是想尽早告诉太子的,可母亲阻止他出去,他也不好违拗,便吩咐一旁的小厮把消息传出去。
待高氏见了那良媛,她登时大哭,抱着梁含章不停叫“杳杳”,还让庄秉怀把人追回来,不让他出门告知。
庄秉怀大惊:“母亲,这是何故?”
“这就是我的杳杳,她伤成这般模样,定是有人要害她!你这样大张旗鼓出去告知,让人知道她行踪,万一幕后黑手有机可乘,再行谋害之事呢?”
庄秉怀:“母亲,这……”
“君实,听母亲一言,等这孩子醒来再作打算可好?”
庄秉怀:“母亲,这不妥……”
“君实,你自小聪明伶俐,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还不懂吗?若你今夜把消息放出去了,也许杳杳就活不下去了!”
“你看在娘亲的份上,放过杳杳吧!”高氏崩溃大哭。
高氏说话颠三倒四,倒是点拨了庄秉怀。他思来想去,觉得此时大张旗鼓派人告知太子,的确不妥。
况且他身为外臣,不清楚今日良媛娘娘是因何缘故坠落山崖。
若娘娘在他手上出事,庄秉怀自己仕途暂且不论,就是他本人,也原谅不了自己。
踌躇片刻,他命人追回小厮。好在小厮骑的那匹马出了问题,在马厩耽搁了段时间。终于,庄秉怀成功将人追回。
且等娘娘醒来,再作打算。
庄秉怀如是想。既然娘娘今日身临险境,可能是遭人陷害,那,他就更得小心谨慎了。
庄秉怀命人牢牢守住慎思堂,把先前那医官请回伯义侯府住下,美其名曰不忍他两头奔波,实际上却专门派了人在他身边守着,以防医官出去告密。
庄秉怀做完这些,又想到底下人听来的传言,说太子亲自率领青龙卫几乎将整个东郊翻遍了,有不把娘娘找到不罢休的念头。
他有些坐不住了,虽然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良媛娘娘,为了殿下。
可,这样瞒着殿下,真的好吗?
庄秉怀摇头,不敢深想,怕自己一多想,就忍不住出门把消息告知太子。
重新回到慎思堂,高氏正搂着良媛一口一个“杳杳”地唤着,又哭又笑,眼神迷离呆滞,神智已然不甚清晰了。
想是又发病了。
有丫鬟劝她:“夫人,娘娘还需静养,您这样会吵到良媛休息的”。
慎思堂照顾良媛的几个丫鬟,都是庄秉怀心腹,自然知晓榻上躺的是太子良媛。
庄秉怀除了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小名“杳杳”,三岁那年上元夜出门,由于丫鬟小厮疏忽,让她被拐子拐走了。
自妹妹被拐后,母亲大受刺激,缠绵病榻久病不起,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多久,又传来父亲身死的噩耗。
母亲因失去爱女,精神本就受不得任何刺激,骤然之间失去了两个至亲之人,当即悲恸得昏迷不醒。
一批又一批的太医为高氏诊治,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不想却精神失常了。
神智混乱,言语痴呆,竟忘记了那些不好的前尘往事。一直以为她的杳杳还在身边,她夫君还在边关镇守。
在她看来,一家人,从未失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