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知肚明,哪怕找出尸首,二郎也不见得会死心,但琼夫人没有想到, 他的动作会那样快,急到她都来不及遣人去给乌静寻送信。
好在乌静寻自己也藏了一手, 没有按着先前与她约定好的那般在隋城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而是不知去到了哪里。
琼夫人想, 其实这样也好,出了金陵, 没人知道她的过往,她今后再嫁人, 或是抱一个孩子养在膝下, 日子都会慢慢好过起来。
裴淮光神情冷淡, 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氅衣,碎玉琼花般的雪没有在上面沾染上半点痕迹,好像他这个人,无论她怎么捂,都无法在他已经冰硬的心上留下痕迹。
在琼夫人含着几分忧郁的目光注视中, 裴淮光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扶住了她孱弱的身躯:“母亲近来为阿嫂丧事颇多辛劳,应该多歇息才是。”
见二爷这样体贴,虽不知那张俊美面庞下藏的究竟是什么心思,原本搀扶着琼夫人的黄姑还是默默后退两步,给母子俩留足说话的地方。
自从裴淮光自隋城回来之后,便换了称呼,不再疏离地称呼她为夫人,但一声声的‘母亲’中,琼夫人却读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讽刺。
如果裴淮光没有亲自去隋城找乌静寻,琼夫人或许还会真的相信他此时的情绪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但……
“你想府上为静寻发丧,到底是想让自己死心,还是想让外人死心?”
面对琼夫人的诘问,裴淮光笑了笑,冷玉般的青年神情柔和下来,扶着琼夫人步入长廊,飞雪只能落在檐下地板上,他身上那件玄色大氅依旧乌润发亮,不染一丝寒意。
“阿嫂走得突然,我们身为她的家人,自然要体体面面地送她最后一程。阿兄远在九泉之下,若知此事,也会高兴的。”琼夫人走得慢,裴淮光也就自然而然地放缓了脚步,“只可惜阿嫂去得突然,不能喝我与新妇的喜酒。”
檐下飞雪不绝,雪花柔软,琼夫人此时却觉得片片雪花都化作冷冰冰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地摩梭着她的心头肉,痛得她苦不堪言。
琼夫人顺势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又罕见含了些怒意地望着她失而复得,最珍视的孩子。
“你怎么还存着这样的念头,二郎!”说到最后,她声调微微扬起,对于常年体虚的人来说,这样高昂的声气无异于在更快地透支她们的体力,远远跟在后面的黄姑听见动静,有些担忧。
“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她安生,也让你自己从此安定下来吗?你年纪轻轻,深受皇恩,哪家的好女郎说不到?为何还要——”
“母亲。”裴淮光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忽然轻轻握住她一只手,抬起放在自己心口上,“此刻,这里燃的全是火。”
他现在苦苦压抑,是因为知道还有重逢的机会。
如果连这样的念头都不给他……裴淮光微微眯起眼,那不如叫他死了。
琼夫人怔怔地望进那双深邃如静湖一般的琥珀眼瞳之中,在表面的死寂之下,燃着簇簇不灭的火,亮得几乎灼痛了琼夫人的眼。
她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喃喃道:“为了一个女人……闹得你们兄弟为她神魂颠倒,不顾前程,我真是不明白。”
他不需要别人明白。
“儿心中有数。”裴淮光微弯着眼,冷玉似的面容上露出被世俗驯化般的温和笑意,“天冷,请母亲多加保重。忙过了阿嫂的葬礼,待开了春,还要辛苦母亲盯着我的婚事。”
这孽障!
琼夫人一时间只觉天昏地暗,闭了闭眼,强忍着没有立即晕过去。
谁曾想,她和乌静寻费尽心思搭的一个局,最后竟便宜了他,没了那层叔嫂关系的牵扯,他行事更是肆无忌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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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是一座小城,乌静寻和翠屏租下了一座小院,很小,但院子里有一颗极高大的槐树,饶是在霜雪环绕的冬日里,它依旧干净挺拔。
翠屏将揉好的面团用巾子盖住,只等着它发酵,待会儿剁了肉馅儿包饺子吃。
如今她和娘子一人分睡一间屋子,但为了省些炭火,白日里她们都凑在一堆,做绣活儿,看话本子,平淡的日常,对于她和娘子来说却无比珍贵。
屋门噶呀一声响,翠屏关好门,不叫屋外的风雪吹散屋内的暖气:“这门一动就嘎嘎响,晚上风扑的时候还有些吓人呢。娘子,等开春了咱们去抱只狗崽儿回来养吧?”
乌静寻用钳子拨了拨炭盆里埋着的栗子,见栗子外壳被烘烤得迸开一道缝,她手疾眼快地将栗子夹了出来,一边儿招呼翠屏过来吃,一边儿点头:“好啊。”她想起那只被她取名为‘馒头’的小狗,白绒绒的,像是黑曜石一样漂亮的一对圆眼睛时常温顺地望着她。
可她不是一个好主人。
“算了。”乌静寻又很快改口,在翠屏有些疑惑的眼神中笑了笑,“养几只大鹅吧,听说大鹅比狗更凶呢。”
翠屏只是想有个能守家的,听到乌静寻这样说,点了点头:“欸,好。”
被炭火烘烤熟了的栗子又甜又糯,乌静寻一连吃了好几个,翠屏看她专心剥栗子壳的侧脸,笑道:“娘子这些天的胃口变好了,脸上总算多了些肉。”
金陵是一国都城,繁华无匹,对她来说,却是一个终年笼罩着阴沉乌云的地方。
桐城很小,却有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乌静寻翘了翘唇角:“明儿咱们上街裁几匹布做新衣裳吧?快过年了,图个好兆头。”
她这么说,原本想要推辞不用做自己那身的翠屏看着乌静寻脸上放松又自然的笑,舍不得扫她的兴,点头答应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乌静寻抬头看向窗外,桐城的雪要比金陵温柔许多,只把地上淹成浅浅一层白霜。
那个人一直没有找过来。
乌静寻知道他很聪明,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寻找到蛛丝马迹,抽丝剥茧,把她又挖出来。
她免不了有些忧虑,但又不想将这份担忧暴露在翠屏面前,引得她也跟着烦恼,只能压抑着情绪。
有落雪从树枝上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乌静寻收回视线,听翠屏絮絮叨叨地说着上街买菜的趣事儿,东家萝卜比西家萝卜便宜一文,有个大娘偷偷拧下萝卜缨子被卖菜的老者发现,两人吵了好久,想来买萝卜的人都怕沾染上麻烦,最后竟是便宜了西家萝卜,很快便卖完收摊了,东家老板气得直说要那大娘赔偿她,大娘自是不肯,两人掰扯个没完。
翠屏说着说着就手舞足蹈起来,她跟着娘子身边长大,少有直面市井生活的时候,遇见那些事自然觉得新鲜,可她说着说着,觉得屋子里太过安静,扭头一看,乌静寻已经伏在小几上睡着了,比玉瓷还要细腻的脸上晕着淡淡的红。
翠屏给她寻了被子盖上,又将人摆正了睡在罗汉床上,便去厨房剁肉馅包饺子了,但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回来时,发现乌静寻还在睡。
“娘子,我包了你最爱吃的素三鲜馅儿呢!桐城的醋和咱们那儿闻着不一样,蘸饺子吃说不定更有风味些,你快尝尝。”
翠屏兴致勃勃地摆好碗筷,却没有听到乌静寻回应,有些疑惑地走过去,却见将自己紧紧蜷缩在被子里的女郎面容潮红,眉头紧锁,她心头一跳,伸手碰了碰乌静寻的额头,只觉一片滚烫的热意涌了上来。
这是发热了!
翠屏顿时急了,想出门去请大夫,又怕乌静寻一个人待在屋里会出什么岔子,一时间急得团团转。但见乌静寻烧得面颊通红的样子,她用巾子沾了些温水给她润了润唇,又替她拢好被子,急匆匆地披了挡雪的蓑衣出去了。
乌静寻这一病来势汹汹,或是水土不服,或是压抑着的情绪一时露出,病了好几日,总是不见好。
翠屏担心不已,但她们付了租金,手上的现银不多,翠屏不敢用银票兑钱,只好从娘子妆奁里拿了一支放在底下,最不起眼的钗子拿去典当,换了三两银子,好歹缓了眼下的困境。
那支钗子进了当铺,却没有被束之高阁,而是依着某项命令,被汇集到了一处。
最终被送到了裴淮光手中。
他拨弄着钗子上垂下的流苏缨子,漫不经心地看向桌案上摆着的首饰图样。
那是他从前交给匠人的首饰图纸。
他该说她狠心还是有情?
逃离金陵,却带着他送她的钗子。
想要抛弃过去,所以典当了这支钗子。
或许这些全都是他自作多情,她根本没有想起这支钗子的来历。
不过没关系,他会让她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