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如蒙大赦,却又不敢显得太过急切, 强压着脚步秩序井然地退出殿中。
皇帝眼神一沉, 眸底冰雪翻涌, 这场短暂的早朝,足以反映出千秋宴铜镜案给天丨朝中枢带来的巨大冲击,无形的恐惧比有形的刀剑更能瓦解人的意志。
眼底的杀意一闪而逝, 皇帝起身,断然甩袖离去,前往御书房。
墨淮桑早已带着东隅在偏殿等候,听到传召, 即刻入内求见。
沉水香自象首金刚香炉中袅袅升腾,清雅醇厚,东隅闻着有些气闷,她第一次在御书房觐见,即便有墨淮桑在侧,也难免紧张。
室内烛火通明,皇帝低眉垂目似在闭目养神,橘色暖光在他脸上笼了层深浅不一的阴影,显得深不可测。
东隅不敢再多看,老是跟在墨淮桑身后行礼。
墨淮桑在皇帝的默许下屏退左右,将昨日拓印的符号与那句暗语“紫气缠斗柄,龙眠于东井”呈上御前,将案情的进展与自己的推断直言相告。
“舅舅,先前每次问到当年那件案子,您都借口年代久远,不与我透露,也不让我多查。若这次的铜镜案甚至背后的阴谋,与当年的谋逆案有关呢?”
墨淮桑的下颌绷成一条直线,倔强中带着隐忍。
皇帝迎上外甥执拗的眼神,面上看不出喜怒,平静道:“当初你选了大理寺少卿之职,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调查皇姐的死因?”
墨淮桑眼眶瞬间泛红:“是。”
皇帝沉默良久,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叹了口气,看向墨淮桑的眼里既无奈又骄傲:“你啊,跟你阿娘真像,一倔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
墨淮桑绷着的脸缓和下来,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舅舅这么说,就是松口的意思。
他微扯了下嘴角:“追杀阿娘的凶手一日没找到,儿……一日难安。”
“三郎。”皇帝抬眼看向虚空,声音里带上一线沙哑,“你可知,寡人为何对那件案子多有回避?”
墨淮桑心中一凛,舅舅如此脆弱的模样,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罢了。十几年前的那场谋逆案,真相……远比外界所知的更为不堪。”皇帝站起身,走到窗前,晨曦透过殿门斜照进来,映出空中翻飞浮动的微尘,他一时晃神,仿佛回到数十年前那个波诡云谲的动荡之日。
“你的外祖父,静宣帝,一度沉迷于炼丹修道,寻求长生不老,楚王好细腰,底下便有人在各处寻访得道高士,有一日,他将一个叫月明的道士召入宫中,专司炼丹之术。”
皇帝突然叹了口气,叹息中满是无奈与疲惫:“圣人沉迷于修道,大臣颇有微词,各种谏言纷至沓来,但都被父皇一一驳斥,彼时寡人是太子,更是不敢多说半句,否则……”
“你的母亲,寡人的皇姐,虽忧心忡忡,也劝解不得,便每日坚持入宫,亲自看着你外祖父服用丹药,生怕有什么闪失。”
皇帝的声音里流露出对长姐的怀念与敬佩。
“后来显亲王在皇家道观举办登仙法会,邀请你外祖父、和亲王等几位宗室一道前往玉仙观,其实那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显亲王早已暗中在观内布下一个邪恶阴毒的阵法,旨在实施一种名为‘换魂术’的禁忌邪法。”
墨淮桑与东隅对视一眼,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几个月前在为萧梓潼治病时,他们听悦游道姑提过,移魂术与玄玄牝劫,并称世间两大禁术。[1]
“你们没有猜错,换魂术,顾名思义,是强行将两人的魂灵互换,显亲王想占据父皇的身体,实际上是篡夺皇位。”
皇帝的语调骤然变冷:
“皇姐……一直在暗中注意父皇的动向,那日她心神不宁,接到奏报后便带人去了玉仙观,正好撞上他们发动邪术,她拼死上前干扰,试图救父皇,阴差阳错之下竟真的打断了仪式,然而阵法力量失控,波及到阵中及周边的人,父皇、显亲王与和亲王当场毙命……”
他闭上眼,面上克制不住地抽搐:
“混乱之中,皇姐知道大势已去,决不能让皇位落入宵小之手,便在一片布帛写下传位诏书,让太子继承大统,并按上了父皇的血手印。此外,她在另一片布巾上简要写下道观内所发生之事。
“那时随身侍卫已经死绝,她将血书藏于怀中,孤身一人杀出重围,想将诏书送给寡人,然而……道观之外仍有逆党追杀,皇姐她……最终……被迫坠崖……”
御书房内冷寂无声,烛火映照着墨淮桑惨白的脸,面上看不出情绪,他低着头,背脊微弯,却让东隅心底漫上一股钝痛。
她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却久久不敢动,突然,一点晶莹的亮光从他面上跌落,一闪而逝,她心头一恸,快步上前握住他紧握成拳的手。
半晌,皇帝继续道:“皇姐临去玉仙观之前,便已暗中传信,寡人赶到道观收拾残局,侍卫沿途搜寻,最终找到她的……遗体……也找到那封诏书,寡人方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稳定朝局。”
“父皇沉迷修道早已令群臣不满,若再传出因邪术而暴毙……皇室颜面扫地,朝纲极可能因此崩乱。”
皇帝的语气低沉,
“寡人不得已,只能对外宣称先帝突发恶疾,于病榻前留下传位遗诏。至于显亲王及其同党,以谋害和亲王的罪名肃清。这也是寡人多年来不愿提及此案的苦衷之一,为了保全你外祖父最后的体面……”
小小手掌堪堪包住自己一半的拳头,墨淮桑却就着那点微小却源源不断的暖意,压下胸腔里如炽焰熔浆一般喷涌而出的暴戾。
他松开拳头,轻柔了下小神婆的手背,眸中神色恢复清明,看向皇帝:“当年的余孽都肃清了吗?”
“显亲王府满门抄斩,他身边擅长旁门左道之人尽数伏诛,但是那个案子毕竟没有大张旗鼓地清算,恐怕少不了漏网之鱼。”
“那薛老道长一直坐镇太史局,也与此案相关?”
皇帝颔首:“一方面是为了涤荡当年那场邪术可能残存的污秽之气,另一方面,是为了时刻警惕,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他眉头一拧,面色微沉:“你方才说铜镜案背后的阴谋,与当年的谋逆案有关,可有根据?”
墨淮桑斟酌了片刻,沉声道:“今年来发生的数桩大案,其脉络与显亲王谋逆的手法,隐隐有些相关。”
“听闻从显亲王府抄出巨额资产,大都是他把持盐铁转运所得,他想篡位,必然少不了钱财支持。”墨淮桑不疾不徐地分析,“金矿案与恶钱铸币案,意在掌控财源,为谋逆铺路,此乃其一。
“其二,移魂禁术需阵法与邪物相助,猫鬼案、八宝妆案正是邪物害人,猫鬼诅咒杀人于无形,镜妖吸取活人精元,看似是两桩案子,但我怀疑,这或许是幕后之人在进行某种演练,测试邪术的效力,提升掌控力,甚至可能是在为某种更复杂的邪恶仪式做准备。
“同时,幕后之人利用邪术铲除异己、制造恐慌,也能有效削弱您身边的可用之力,搅乱朝局,这与当年显亲王蛊惑静宣帝不上朝,引发朝野动荡何其相似!”
“最近的铜镜案……”墨淮桑目光如炬,“于千秋国宴上,公然操纵信人心深处的恐惧,直击您与太子、百官心神,恐怕是那幕后之人认为时机将至,进行的一次试炼,还有可能是发动总攻的前奏。”
一想到今日早朝时,平素里食君之禄的股肱大臣尽数沉默不言,皇帝怒火中烧,面色铁青:“幕后之人固然罪该万死,但朝堂上贪生怕死、尸位素餐之人,更让寡人心寒。”
他豁然转身,眼中是凛冽杀意:“就照你的思路放手去查,你全权负责,凡有需要,一切人和物都可调动,务必给寡人将潜藏的势力,连根拔起。”
“是。”墨淮桑肃然躬身领命,正要带小神婆离开,却见她面上惧怕与纠结交织,便站在一旁不再言语,静待她下一步动作。
“圣人……容禀。”东隅顶着发麻的头皮,竭力克制颤抖的声线,“人在面对妖异之物时,心里所承受的冲击与压力之大,远不能用常理揣度……呃,圣人……您是九五至尊,自然可以等闲视之……”
“小的意思是……待诸公缓过神来,必然能继续为圣人、为朝廷鞠躬尽瘁……大敌当前,若内部心不齐,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小的胡言乱语,还请圣人责罚。”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走出御书房,东隅拍了拍胸脯,吁出一口气,墨淮桑看着她,沉郁的心情也纾解了几分:“小神婆可以啊,还知道劝圣人别自乱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