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下来,指尖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前所未有的温柔,昏黄灯光下,他侧脸冷峻的线条也柔和了几分。
“小神婆。”嗓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缱绻,“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一切……都会解决的。”
他深吸了口气,决然直起身来,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他袍袖摆动的刹那,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角。
墨淮桑身形猛然一僵,豁然回头。
矮塌上,小神婆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带着初醒的朦胧与虚弱,笑着看他。
“三郎……”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先别说话。”墨淮桑瞬间单膝跪倒在地,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眼底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东隅摇了摇头:“我……都想起来了……我母亲……”
她喘息了一下,眸中闪过冷色:“今晚真正要移魂的……不是太子……”
***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殿中铺了一片巨大的白色地毯,上面以某种暗红色颜料绘制了法阵,纹路繁复。
皇帝双眼紧闭,面色泛白,被安置在其中一个阵眼,如同砧板上任人处置的鱼肉。太子站在阵外,迫不及待地连声催促:“道长,子时不时快到了吗?还等什么呢?”
清风道长立于法阵中央,手持拂尘,闻言却并未动作。
就在此时,角落一处看似严丝合缝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墨淮桑带着一行人走了出来。
“道长在等的,恐怕是你真正效命的主子吧?”墨淮桑的声音冷冽,打破了殿内的凝滞。
太子见一行人竟然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紫宸殿,惊愕过后,勃然大怒,指着他们厉声喝道:“你们这帮逆贼,死到临头还敢擅闯禁宫!”
东隅上前一步,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真正死到临头的人是你啊太子殿下。”
她顿了下,环顾四周,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殿中:“您说是吗?永福公主。”
话音刚落,一道雍容的身影缓缓从龙椅后踱步而出,正是本已在麟德殿血溅当场的永福公主。
她面色红润,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哪里有一丝一毫受伤的痕迹?
“你……你不是……”太子骇得连退几步,脸上血色尽失。
尽管墨淮桑早已有心理准备,然而亲眼见到素来亲近的姨母如此现身,痛楚与失望交织,令他喉头微梗,半晌才艰涩开口:
“十几年前,追杀我母亲、追杀赵氏女巫的人……姨母,都是您吧?”
永福公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饱含无奈:
“三郎,过了今夜,我便是这天下之主,届时,我自会清算太子的悖逆,洗刷你与这丫头的冤屈,圣人还是最疼你的舅舅,永福也仍是你敬重的姨母,你们……为何就不能再等一等呢?”
墨淮桑声音发颤:“您与我母亲……不是姐妹吗?为何能痛下杀手……”
“姐妹?”
永福公主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直雍容的面具终于裂开,露出底下压抑多年的怨毒与不甘,
“我父和亲王,才是昭明帝最疼爱的儿子,可就是因为非嫡非长,便与皇位失之交臂!而你的母亲,只因她的父亲幸运地继承了皇位,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享尽荣宠!凭什么?我父亲不甘心,我也不甘心!”
“所以当年,真正操纵一切,意图与静宣帝换魂的是和亲王?显亲王不过是被你们父女耍的团团转的傻子?”东隅追问道,“如今你故技重施,让太子为你做嫁衣?”
太子跌坐在地,嘴里喃喃自语:“不是……不是的,我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明主……”
“既然知道了我的计划……”永福公主连眼神都没有给那个可怜虫,猛地一抬手,“杀无赦!”
殿外瞬间涌入数百名黑衣死士,杀气腾腾地径直朝墨淮桑等人扑去,刀光剑影骤起。
小金鞭早已破空而出,为他们挡住最猛烈的冲锋,薛老道长与悦游道姑奋力抵挡,墨淮桑也将东隅护在身后,挥刀迎敌。然而死士人数太多,且毫不畏惧生死,他们几人很快便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东隅见墨淮桑身上添了不少伤口,心急如焚,恨不能以身代之。
“砰!”
紫宸殿大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
“金吾卫护驾!”一道洪亮的怒吼响彻殿宇。
墨言一马当先冲了进来,身后是披甲执锐的金吾卫燕将军极其所带领的精锐。
援兵及时赶到,顿时与死士战作一团,场上的局势逐渐逆转。
永福公主见情势不对,即刻走入另一个阵眼躺下,清风道长瞅准时机,将一道法诀打入阵中。
“嗡!”
移魂阵法骤然亮起刺眼的血红色光芒,皇帝的身体开始抽搐起来。
“不好!”薛老道长脸色大变,“阵法一旦开启,就来不及阻止了,否则阵中之人有被反噬的风险。”
就在所有人都呆立原地时,东隅猛然挣脱墨淮桑的保护,一个箭步冲至阵法边缘。
她紧握住母亲的玉佩,双眸紧闭,脑海中飞快闪过在梦境中看到过的回忆,赵苡曾在她面前运行过逆转此类阵法的整套动作。
“以血为引,以念为桥,逆乱阴阳,返本归元。”
她咬破左手中指指尖,将一滴鲜血抹在玉佩上,旋即依照记忆,双手结出复杂的手印,奇迹般地与母亲当年施法的身影融为一体。
东隅体内微弱的灵力,混合着玉佩中被激发的磅礴守护之力,悍然撞向运行中的移魂法阵。
一道柔和的白色光柱自她手中射向法阵,精准切入红色法阵的关键节点,白色与红色运行的轨迹截然相反。
“啊!”清风老道如遭雷击,整个人被狠狠抛飞撞上柱子,鲜血狂喷。
永福公主也受到剧烈冲击,她不敢置信地瞪向东隅,想要说什么,下一瞬却喷出一口心头血,眼神迅速暗淡下去,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怨恨,瘫软在地。
红色法阵的光芒剧烈闪烁了几下,发出一声如同哀鸣的闷响,倏然崩散。
漩涡中心的皇帝也停止了抽搐。
薛老道长赶紧冲上去,再三检查皇帝的身体,最后吁了口气:“脉搏没有大碍,若能醒过来,应当就没事了。”
东隅脱力般向后倒去,落入墨淮桑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她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见她睁开眼,书琴扑上来嚎啕大哭:“小娘子呜呜呜呜呜您终于醒了……”
“你轻点!小娘子好不容易醒过来,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诗画赶紧上前扯开她,转头殷切看向东隅,“小娘子可有不适?起吗?饿吗?先喝点蜜水吧?”
眼前两位侍女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东隅觉得怪不好意思,“腾”的坐起身,她觉得自己如今壮得像头牛。
“哎哟小可怜,你最近清减不少啊……”她瞅着书琴的圆脸都不圆了。
“我担心郎君和小娘子呜呜呜呜呜呜……”书琴顿了下,又抱着东隅的胳膊补充道,“我当然最最担心的就是小娘子您啊呜呜呜呜呜……”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东隅哭笑不得,抚着书琴的不再圆润的脸安抚。
真没出息,诗画嗔了她一眼,跟小娘子说起近日发生的事:
“先皇后诞辰第二日,您知道是谁带兵将墨府包围的吗?是刑部墨尚书,墨大掌事领着侍卫阻止他们进府搜查,眼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燕将军领着金吾卫来了,两方人马便在府外僵持。
“墨大掌事让府里众人安心,照常过日子,他老人家则与诸位掌事、管事娘子一道,领着侍卫每日巡视,严防有人偷摸进府暗中生事。接着,您和郎君的通缉令就遍布全城。
“后来,朝野上坊市间,反对太子的人越来越多,对他的不满也越来越大,我们听着也松了口气,知道事情有转机。
“前几日郎君终于带了您回府,说您无大碍,只需要修养,接着郎君就出去忙了,不过您放心,每日早晚,他必会过来看您。”
“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东隅蓦然红了耳根,飞速转移话题,“如今朝堂上的情况如何?”
“圣人醒了,昨日上了朝,太子和永福公主皆被下狱,郎君带着墨言,忙的就是他们的谋逆案……”
听说东隅醒了,墨府沸腾了,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险些将客院的门槛踏平,最后是墨大掌事发话,让小娘子安心静养,这才止住一波又一波人潮。
书琴叉腰守在门口:“您放心,有我在,绝不会放任何人来打扰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