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言端着托盘迎面走来, 见她模样吓了一跳:“小娘子没休息好?这几天确实辛苦了, 我再买两只老母鸡……”
东隅一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破天荒朝他甩了个大白眼:“要你多管闲事, 到了晚上还不消停。”
说罢拂袖而去, 留下墨言无奈挠头:“大清早的,怎么一个二个气性都这般大呐?”
可惜东隅没听到他这句话,是以一走进墨淮桑的房间, 便如入了冰窟。
薄雾未散,被晨光染成胭脂色,将倚窗的郎君,衬得面粉唇朱。
东隅却无意欣赏, 只因这位玉面郎君一见到她,面色便骤然一沉,眼底如浮冰聚集,浑身透着肃杀之气,比冰窖还要冷上几分。
厉眼横扫,声音压得极低:“昨夜你请谢缈之来给我奏了一曲?”
东隅眨巴了下眼睛,楞楞点了点头,神情迷惘。
“他必然与王妃失踪案有关!”墨淮桑斩钉截铁。
“话不能乱说。”东隅被这劈头盖脸的断言唬了一跳,满摆手道,“我在万佛寺……”
“墨言与我说了原委,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合了?”墨淮桑抬手,不容她分辨,“先在入城前的蜀道撞上,当晚我在齐王府晕倒,你隔天便在万佛寺听到他的琴音能治癔症的传闻。”
“他们如何在短短半天时间内风靡益州城?”他哼笑一声,嘴角弧度轻蔑至极,“就凭那两张花里胡哨的脸吗?”
东隅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冷脸的江郎君倒也罢了,性情如此温和的谢郎君究竟是怎么惹到他了?
“你……你不要小瞧小娘子传流言的能力!再说了,他们那天抵达益州城后,便应客栈老板所请登台弹奏,眼下益州城已暂停宵禁,当晚便引得万人空巷。”
“哦?”墨淮桑眉梢轻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们小娘子最爱好看的皮囊?如此说来,当初那萧大孔雀在曲江宴上给你送花,你岂不是欢喜得紧?”[1]
什么萧大孔雀?什么曲江宴?东隅愣了一瞬。
哦,就是害得她被融安县主借故刁难那回?
这又是哪跟哪啊,东隅只觉心累,小手一挥当机立断道:“咱们不扯别的,正好我给您梳理一下目前的进展。”
她将从李九娘院中搜到的三件证物,粉末、孔型各异的竹管、乐谱,一一展出。
“根据这些,还有塌下未变色的干涸血迹,以及万佛寺殿内佛像莲座上细如蛛丝的裂缝,我推断了两种可能。
“其一,白丝作乱。裂纹的形态、位置,像是某种极其锋锐坚韧的细丝瞬间切割所致,我当下便想到了子四方山出现过的白丝,水火不侵、刀枪不断。
“李九娘以血为媒,启动了大雄宝殿内的机关,召唤出怪虫在暗处吐丝,精准控制在殿中人,那些白丝不仅容易让人忽视,还能让人麻痹在原地。”
“若白丝能入佛寺,幕后必有那帮拜火教在暗中布阵。
“其二,梵音摄魂。我怀疑李九娘的同伙必有以僧侣或者其他寺中人身份作为遮掩的,那人用类似乐器吹出那阵梵音,以音御人。”
墨淮桑走过来,指尖轻敲桌面,语气淡漠:“这不就对上了?谢缈之用琴声治癔症、将无故昏迷的我唤醒,不正是以琴音御人?我可听说昨夜墨紫对他凶悍得紧。”
他拿过竹管和乐谱嘻嘻端详:“法会当晚众人听所听的梵音,不一定是笛声。”
“中元节,案发在近一个月前,他是与我们同一天抵达一周的,难不成他是远程操控吗?”东隅揉捏着眉心,苦笑,“再者,若他真与那李九娘是同伙,在明确知道你是大理寺少卿后,又何必冒险救你?”
“救我?或许只是为了洗清嫌疑。”墨淮桑轻哼,“你为何百般为他开脱?”
他动了动嘴,到底把“还不是瞧人家长得好看”这句话咽了下去。
东隅叹气,将证物收好:“我向来用证据说话,午后,我们再去万佛寺,看能否顺着莲座的裂纹,找出更多蛛丝马迹,此外外,我再把对谢郎君有敌意的黑包派出去,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这样,您可满意?”
墨淮桑这才微微颔首。
“对了。”他叫住欲转身离去的东隅,“我劝你别对谢缈之起什么心思,人家两个相依相伴,否则到时候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东隅楞在原地思索了半晌,猛然睁大双眼,是她想的那样吗?
谢郎君与江郎君,便如百戏团那对二色桃一般?[2]
“您怎么知道的……”
留下惊天言论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墨淮桑去了齐王府,事不宜迟,若要封锁万佛寺找线索,势必要与齐王打个招呼。
齐王听说墨淮桑前来拜访,即刻起身迎了出来,一脸愧色,对他的请求无有不应,还派出长史带领王府兵士提前协助封山。
午后,墨淮桑带着东隅一行再上万佛寺,大雄宝殿内,檀香袅袅,长明灯在佛前摇曳。
侍卫取走香案、供桌等围挡之物后,佛祖金身完整显露出来。
“阿弥陀佛,贫僧早已说过,佛祖金身连同莲座,是一并浇筑固定的,百年来都未曾动得分毫。”
方丈须发皆白,双眼囧囧有神,穿着简朴僧袍,双手合十,祥和的笑容里隐约有一丝无奈。
东隅没料到墨淮桑采用的是这般大张旗鼓的搜查方法,忙合掌致歉:“忘记与您通气,昨日我便是在莲座上发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纹,与李九娘当晚所施邪术有关。”
“施主让寺中人留意类似蚕丝之物,也与此有关?”
“是,我曾在别处见过,那白丝将物品裹得如同蚕茧,消金化石不在话下。”东隅觑了觑方丈微蹙的眉,“您放心,我们断不会对佛祖无礼。”
方丈闻言,念了声佛,便退了出去。
墨淮桑微微扬手,一个侍卫即刻飞身上前,围绕金身细密查看起来。
“他擅探知机括,此处有没有机关暗道,很快便知分晓。”
半柱香后,侍卫从金身到莲座,连着仔细寻摸了三遍,都未能查到任何异常。
墨淮桑皱眉沉吟片刻,看向东隅:“离中秋还有三日,我们分头行动,你拿乐谱去试一试谢缈之,我便在寺中搜查白丝。”
东隅疑惑抬头:“他作为一个琴师,理应识谱。那要如何试?”
“李九娘院中的乐谱必然不一般,一来他必能看出点门道来,二来你细察他看乐谱时的反应,找出任何微妙的变化。”
虽则认为冷面少卿对谢郎君有成见,然而东隅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试探方式极妙。
她到客栈时,谢缈之在二楼临窗的雅座独自品茗。
“昨日在寺中拾得一残谱,寺中无人识得,谢郎君精通琴艺,博闻强识,不置可否请教一二?”东隅开门见山,将一纸乐谱置于茶案上。
谢缈之的目光落在曲谱上,纸杯的手指猛然一抖,将杯中茶水泼洒出来。
东隅面露狐疑:“谢郎君……可是哪里不对?”
谢缈之目光闪了闪,唇角溢出一丝苦笑:“若不是相信小娘子的为人,我会以为你在戏弄我。”
他抚平纸面,声音低了几分:“此谱与我昨日为墨少卿演奏琴曲的某个部分,极其相似。”
脑海中仿佛炸出一道惊雷,东隅杏眼陡然睁大,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李九娘院中的乐谱,居然与千里之外谢缈之的一样?
莫非真让墨淮桑说中了,他与李九娘里应外合?
不对,若他们真是同伙,谢缈之为何要如此坦然告知?
东隅想到一种可能:“你昨晚所奏琴曲,我从未听过,难道是你们蜀地特有的?”
“罢了。”谢缈之摇头,:“此曲原身是由天竺传入的梵乐古曲,曲调繁复玄奥,多用于密宗法事,沟通神明。传至中原后做了改动,教乐曲的乳母说,我在弹奏这首曲子时,有安神定魄的功效。先前未与你明说,只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请小娘子见谅。”
“无妨无妨,你先前吃过亏,自然要谨慎一些。”面对如此坦诚的谦谦君子,东隅连连摆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方才说是相似,那这张乐谱上的曲,弹奏起来,会不会有可怕的效果?比方说让人瞬间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
谢缈之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我说的相似,只是在某些调式上有些为不同,断不可能有……如此可怕的效用,那岂不是‘蛊惑人心’的魔曲了?”
东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相似的曲调,有人能安神定魄,有人能同时定住数百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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