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寺前一日闭寺后,待香客的车马与人流散尽, 一队队身披玄甲、手持长戈或劲弩的兵士,沿着山道蜿蜒而上。
山门、后崖、石阶、密林, 凡可容身之处, 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彻夜不息, 远远望去,整座山像被一条巨大火龙盘踞。
晨雾尚未散尽,往日香客如织的上山路,弥漫着死寂,唯有悠远的晨钟, 穿透层层封锁, 回荡在山谷之间, 带起一丝丝清冷的余韵。
万佛寺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早已被清空, 王府亲卫肃立, 个个面沉如铁、手按刀柄, 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齐王下了死令:见李九娘及其同伙,格杀勿论。
墨淮桑珮长剑, 与谢缈之并肩立于正殿台阶之下,打量着被清肃一空的大雄宝殿,殿中唯有佛祖金身安然挺立。
没想到在中元节法会从此处延续的混乱,最终回到这里, 迎来一个了结。
那日在万佛寺探寻到阴琴与阳琴双生的秘密后,墨淮桑与谢缈之回到小院,王府长史已在院中急得团团转。
墨淮桑下意识挡在谢缈之身前,只因他本人拒绝认祖归宗。
“墨少卿,大王急召。”长史仓皇地看过来,声音里又无法掩饰的焦急。
墨淮桑心头一沉,未及更衣,便随长史匆匆入府。
沿途侍卫林立,甲胄森然,书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齐王焦躁地在房中背手踱步,面色冰寒,见到墨淮桑,猛地停下脚步,指着案上:“那个孽障,竟敢威胁本王!”
墨淮桑将揉皱的纸摊开,那是一纸血色战书,开口念道:“后日酉时三刻,万佛寺大雄宝殿,若不至,益州休想安宁。务必带上墨少卿与谢缈之。李九娘。”
眉头微皱,墨淮桑陷入沉思,为何是当初她唤醒阴琴之处?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奉茶的侧妃手腕一抖,茶盏溅出水来。
墨淮桑不动声色,转身询问齐王的打算:“大王待如何?”
“一个下贱婢女生的妖女罢了,本王要去亲手杀了她!”齐王的额角青筋暴起,扫过侧妃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届时让你们好好叙叙旧。”
侧妃忙低眉敛目一福身,退回角落。
“墨少卿有何打算?”
“自是与大王同进退。”墨淮桑负手,神色淡然,语声却不容置疑,“胆敢掳走我的幕僚,若是伤了她了半根汗毛,就算大王不忍心追究,我就是请朝廷派兵也追到底。”
“好!”齐王冷酷大笑。
知道齐王要与心腹商量部署,墨淮桑识趣告辞:“……应那位可与李九娘抗衡的琴师所求,下官还想请侧妃带我去李九娘院中取两件旧物,请您允准。”
“少卿随意。”齐王大手一挥,看侧妃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反正……哼。”
两人行至李九娘院子,屏退侍女后,墨淮桑低声相询:“侧妃方才因何失态?酉时三刻有何特殊?”
侧妃轻叹:“后日的酉时三刻,正是当年桂娘……咽气的时日。”
墨淮桑眸光微敛,喃喃自语:“莫非她真要招魂?”
侧妃忽地跪下:“墨少卿,九娘本性良善,若真是她以琴杀人,也是为母报仇心切……她掳走东隅小娘子,想必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若小娘子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求您放她一条生路,求您了……”
墨淮桑虚空一指,制止她继续跪拜,沉默片刻:“她待如何,自有律法来定夺。”
回到小院,墨淮桑心定了不少,李九娘此番只为复仇,招魂、光复圣教,甚至齐王的安危,都与他无关。
他唯一关心的,是如何把小神婆平安带回来。
当天夜里,玄猫与小金鞭一道回了小院,那一猫一蛇虽不能言语,但墨淮桑与他们相处的时日已久,倒也能沟通一二。
“小神婆眼下安否?可曾遇到被威胁姓名之事?”
玄猫缓缓摇头,小金鞭夸张地晃动首尾。
他缓缓呼了口气,对它俩吩咐道:“李九娘身边有不少南诏圣教的人,多有邪术傍身,连你们都找不到,墨言他们就更够呛得了,你们先去把墨府侍卫召回来。”
此后,他便一心忙于部署,不再将气力花在找人上。
墨淮桑将目光从殿内仅存的佛祖金身上收回,看向一旁的谢缈之:
“本少卿再重申一遍,重中之重是先救下东隅小娘子,她师从道门,颇有些降妖除魔的本事,那日被掳,实则因为救我中计,你可明白?”
谢缈之温润的面上浮现一丝无奈:“墨少卿放心吧,我明白。”
“齐王将此山围成铜墙铁壁,还对李九娘下达了格杀令。”谢缈之睫毛颤了颤,眼底透出不安,“那她……李九娘他们如何来此处?”
“你究竟是担心妹妹,还是担心齐王?”墨淮桑轻挑眉梢,眸中闪过一抹玩味,“要是冲不过重重封锁,左不过飞天遁地罢。若这次李九娘故技重施,你且让着她,人来了才好入瓮。”
日头东升,爬过中天,逐渐西移,终于,霞光簇拥着一轮黄日缓缓沉降。
万佛寺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齐王在数十人的亲卫队簇拥下,从容而至,他身披深紫蟒袍,手按佩刀,高踞殿外石阶,气势凌人。
长史得他授意,得意高喊:“酉时三刻已至,李九娘何在?莫不是怕了?”
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
唯有墨淮桑脚边阴影处的玄猫,突然弓起脊背,死死锁定大殿方向,喉咙里不断发出极低沉的怒吼,墨淮桑敏锐低头,顺着玄猫的眼神看去……
“父亲稍安勿躁,女儿这不就来了吗?”
冷戾的声音,自背后的大雄宝殿内幽幽响起。
齐王等人豁然转身,只见李九江一袭红衣,怀抱乌木古琴,自佛祖金身后转出,东隅被傅住手腕,紧随其后,第一时间看向墨淮桑,示意他稍安勿躁。
墨淮桑嘴唇紧抿,眼神凌厉如刀,极速扫过东隅上下,观她行动自如,未发现一点血迹,全身的阴鸷杀意才消退了些。
他迎上小神婆清丽的双眼,深邃莫测的瞳眸里,溢出一丝安心笑意,透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缱绻。
随即他用脚轻触玄猫,下一瞬,玄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暗影中。
齐王呆了几息方才回神,满眼不可置信:“你们……”
又转头瞪向王府司马,正要质问哪处守卫出了问题。
“铮!”
李九娘指尖掠下,随着一道声如裂帛的琴音,大雄宝殿内似乎生起一阵阴风,烛火不安地跳动,几个靠得近的亲卫面色煞白,几乎握不住手中兵刃。
另一道清越的琴音旋即跳出,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在殿中涤荡开来。
是谢缈之。
他盘膝坐在殿门口,十指翻飞。
两股无形的音律在空中激烈绞杀,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几乎无法动弹。
“圣女血脉,果真不凡。”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如鬼魅一般从阴影处闪身而出,一手托着枚通体幽蓝的玉石,枯瘦指尖,还夹着支样式古朴的银簪。
老者口中极速念诵艰涩古老的咒文。
突然,空中出现两道荧光,一红一绿,纠缠着飞到他手上,刹那间,玉石幽光大盛,那只发簪也跟着嗡鸣震动起来。
一道蓝光从玉石中猛然射出,逐渐扭曲、聚合,最后形成一道仿佛悬空的光影屏风。
齐王浑身一震,里面竟然有个年轻妇人,她的眉眼竟然如此熟悉……
一个女声惊叫道:“桂娘?是你吗桂娘?你竟真的回来了?”
“休得……胡言!”齐王心惊肉跳之际,狠狠一脚踢向侧妃,令她像只断线的风筝一般跌落在地。
齐王重重喘着粗气,额上陡然渗出豆大的冷汗,瞪大的眼里闪着惊恐的光,迟迟不敢抬头看前方。
“大王,那里面还有王妃,似乎是……桂娘生前之事……”
听到长史的低声提醒,齐王缓缓转头,在那道光影里,桂娘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脸色青灰,嘴角不断溢出黑色血沫,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盯着前方,似乎钉在他脸上……
齐王惊得站立不稳,后退了一步。
“卢氏……你……为何……要害我?”
王妃的狞笑中带着得逞的快意:“若没有大王授意,我怎敢如此啊。”
“大王?”桂娘怔松,突然惨笑出来,“李悠!就因……我无意看到……你与南诏国君……通敌的书信……你助他登基……他助你谋反……我恨啊……”
桂娘喷出大口黑血,瘫倒在地,死不瞑目的眼里,饱含无尽悔恨与怨毒。
齐王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咆哮:“孽畜!你盗走桂娘尸身,竟是为了构陷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