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侑觉得自己真是个贱骨头。
他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肖若家里的情况,愧疚加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宋侑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幸好到了今时今日,他还尚存理智。
宋侑余光看向远处的肖安,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是跟肖若截然不同的体型,倒是很适合穿黑色西装。
肖若走近人堆儿的时候,刚好听见背对她的舅舅说:“若若哪儿都好,可惜被她弟弟拖了后腿。”随即有些意味深长的对宋侑说,“你知道她弟弟的事情吧?”
当年因为外公外婆的遗产分配问题,这位舅舅跟他们家闹得很不愉快,此时肖若倒不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只是恼怒他拿肖安做文章。
有看见肖若的亲戚咳嗽两声,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舅舅却不依不饶:“谁不知道她弟弟是个杀人犯,正常家庭怎么可能养出这样的孩子!”连带将肖若也踩了下去。
这些年来,她不知听过多少风言风语,原本已经近乎麻木,可今天是妈妈的葬礼,她不允许有人在灵堂生事。
肖若刚想动手,就见宋侑揪住舅舅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肖安杀人是为民除害,可比你这种垃圾好太多了。”说罢就指挥围过来的工作人员说,“把他给我丢出去。”
在肖若的舅舅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已经被人捂住了嘴。
等肖安听见动静走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风平浪静,他看向被拖走的舅舅问:“姐,出了什么事?”
肖若摇了摇头:“说了些难听话而已,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联系了。”
肖安大概能猜到那些话有多难听,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跟姐姐道歉:“对不起。”
想起刚刚宋侑说的话,肖若突然不再困扰,没错,弟弟只是为民除害,是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哪怕他的方式有些极端,也不是多大过错。
肖若走近一些,轻轻抱住了他:“姐姐为你感到骄傲,其实妈妈也是,有一次她喝多了酒,跟我说,‘你弟弟杀得好,那样子的畜生,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这么多年过去,肖安一直活得犹如行尸走肉,他知道母亲和姐姐怨怼自己,让她们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得到谅解。
肖安一向不善言辞,此时也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姐,谢谢你。”
肖若揉了下眼睛,放开他后突然话锋一转:“宋侑在D市新开了一家公司,说销售部还缺个主管,你想不想去?”
肖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D市在西南内陆,距离A市有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一旦过去那边,想要见到妹妹更是难上加难。
肖若只恨他执迷不悟:“肖安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姚映夏已经结婚了,以后你也不用再往医院跑,总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前程。”
弟弟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到头来一无所有也就罢了,肖若只怕姚映夏会害死他。
肖安看她有些太激动了,沉声安慰说:“姐,我心里有数。”
肖若一时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他如果真的有数,就知道不该再留在A市。
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也不想再跟弟弟吵架,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之后,中午就被送去火化,三小时后,肖安就拿到了骨灰盒。
小小一个,檀木质地,端在手里,也没什么重量。
天色阴沉的厉害,墓园里一片萧瑟,燃烧的纸钱像是飞蛾一般随风骤起,又被烧成灰烬。
肖若哭得几近昏厥,被宋侑带离了墓园,最终只剩下肖安一人。
他坐在墓碑旁发了会儿呆,心里并没有过分悲伤的情绪,只是觉得人活一世,太苦太苦了。
一道身影缓缓靠近,最终站在了他面前。
长长的黑色裙摆几乎盖过了整条小腿,肖安只是看到那双纤细的脚踝,
就知道是她。
张开的手臂羽翼一般环住她的腰肢,肖安将脸埋进了她的小腹。姚映夏低头就能看见他的发顶,利落的短发又黑又密,她伸手摸了摸,已经不似儿时那样柔软。
可他们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相依为命,难舍难分。
这是整个冬季最寒冷的一天,A市的气温降到零度左右,天上飘起了细密的雪花,只可惜落地瞬间就变成了水汽,丝毫无法存留。
即便如此,时间一长,两个人的头发、衣服也被浸湿了,可他们似乎一无所觉,只是紧紧抱着彼此,像是两棵生来就相互纠缠依偎的树。
直到一把黑色大伞遮天蔽日一般笼住了他们。
刚开始姚映夏还以为是乌云盖顶,天色突暗,直到她微微侧目,看见了那只受伤之后尚未痊愈的手。
细长弯曲的疤痕像是横亘在外的青筋一样狰狞,令人几乎都要忘记那原本是非常好看的一只手。
姚映夏几乎是瞬间推开了肖安,她像是被风雪摧残过一般,轻轻抖了抖,而后就连这样不受控制的反射活动都停止了。
恐惧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肾上腺素飙升令心跳急剧加快,奔腾的血液疯狂涌入心脏,令那里产生了一阵绞痛,可随即而来的绝望又使血液迅速冷却下来,姚映夏感觉自己几乎都要被冻僵了,四肢都无法再弯曲哪怕一个小小的弧度。
明明早上她还发消息给聂远确认过沈星川今天的行程,得到的回复是他今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合作项目,要跟省政府那边的人开一个长会,结束之后还有一个商业晚宴,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外出。
眼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双漂亮的浅棕色眼睛翻涌着各种情绪,精彩到了非常夸张的程度,沈星川只遗憾自己没有带个微型摄像仪,否则就能记录下来反复欣赏。
肖安已经站起身来,眼神警惕的看向沈星川,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豹子,随时准备咬住他的喉咙。
沈星川并不在意,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姚映夏的身上,他将手中的伞柄迎着风吹来的方向,仔细看她跟碎雪一样苍白的脸,微微皱眉说:“夏夏,你身体不好,不能吹风。”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明明是关心的语气,却压得人奄奄一息。姚映夏的睫毛随风轻颤,始终没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大掌不知何时盖住了她的头顶,感受着发梢间的湿润,顺着发丝来到脸庞,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就收了回去。
姚映夏像是变成人偶一般,僵硬的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听沈星川说了声“节哀”。
她原本以为这是自己彻底完蛋的序曲,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对肖安说的。
姚映夏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确认他的脸色。
沈星川嘴唇紧抿,透露出了一丝情绪,有些生气,却并不严重。
如果此时他的脸上一派风平浪静,反而会令人毛骨悚然。如今更像是因为她跟“哥哥”过于亲近而有些吃味,却不好发作的样子。
姚映夏的手指终于有了些许知觉,她摊开掌心,复又握住,出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他大概是觉得这句话问的有些多余,有些无奈地说:“你的表姨也是我的表姨,本来早上就该过来的,可我今天实在走不开。”说罢就将脚边的一捧花束放在了墓碑前。
姚映夏尴尬极了:“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很忙。”
在她身后,肖安也慢慢卸下防备,说了声“谢谢”。
沈星川笑了一下:“不用这样见外。”随即发出邀请,“今天天气不好,我的司机就等在山下,顺路送你一程?”
肖安摇了摇头:“我还要再待一会儿。”
沈星川没再坚持,只是搂住姚映夏的肩膀跟他道别:“那我跟夏夏先走一步。”
风雪突然一起变大,吹到眼睛里像是结成了细小的冰粒,肖安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到两个人的身影,才终于闭上了眼睛。
刚刚汲取到的微弱的热意,早已消散殆尽,他又重新置身于黑暗之中。
下山的路其实还算好走,毕竟这处墓园只是建在一个地势平缓的山坡上,可姚映夏却渐渐感到有些吃力,环在她肩膀上的手臂越来越沉,直压得她喘不过气,走不动路。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姚映夏停下脚步,鼓足勇气问:“你有话要说?”
她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平静,没有任何心虚或者胆怯。
漫长的沉默却还是逐渐令她的心理防线崩溃,姚映夏焦虑的几乎要刺穿自己的掌心。
面前的男人终于冷笑一声,开始跟她算账:“我知道你跟你哥感情好,可凡事也该有个度,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愿意跟人沟通时的沈星川总还有道理可讲,怎么也比刚刚她预想到的最坏结果要好许多。
姚映夏这次认错认得飞快,主动牵住他的手说:“我错了,以后不会了。”